一百四十八章
后院便是专供了听戏的小姐太太歇息的,从月门进去这里景緻更好,池子边全是垂柳,漏窗外还种着忍冬花架。微风吹过万千的丝绦拂动。因此庑廊下许多女眷在这里休憩,唱戏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宜宁坐下后,丫头端来一盘破开的石榴递给她,粒粒深红晶莹如玛瑙,非常漂亮。宜宁吩咐玳瑁道:「去跟这儿的掌柜说一声,石榴我们买一些。」
给三哥他们也带回去尝尝,的确非常清甜可口。
庑廊里的女眷们彼此就算不认识,但也相互微笑点头。宜宁不常在人前露面,许多人不识得她。只见是个漂亮少女,穿的料子是缂丝,才十四五就梳了妇人髮髻。猜测该是哪家达官贵人养的外室吧,倒也不戒备。
徐永摇着摺扇走近了,就看到那位太太靠着游廊的柱子,他原本以为是个普通妇人,准备戏弄一番让她出个丑就好。没想走近了一看却愣住了,这分明是个娇弱的小姑娘。细白的手一颗颗拿起石榴往嘴里放,指尖被嘴唇微微一含,那嘴唇也如花瓣柔和。
她好像是听到了声音,回头看了徐永一眼。
徐永心里暗自讚嘆,这小姑娘姿色不一般,要是说谢蕴是画里头的高山流水,可远观不可亵玩。这位就是春日枝头的杏花,柔嫩,让人想捧手里慢慢把玩,叫人看得心里发痒。但他心里对谢蕴姑娘是执着而不悔的,别的乱花就不能入眼了。
徐永心里打定了注意,走上前笑眯眯道:「这位太太竟然在这里,叫我好找。」
宜宁刚看到徐永还是他跟谢蕴说话的时候,两人见也没见过。他突然就一副熟谙的口吻,不知道这人莫名其妙个什么劲儿。
「我不认得公子,想必是你认错了。」宜宁对他就没什么好感,转头淡淡道。
徐永见状,眉头皱起,语气就变了:「太太,刚才在戏楼下面遇到。你非说和我有缘,要借我的玉佩一看。我瞧你长得单纯可怜才借了玉佩给你,怎的转脸就不认识我了。你不认识我倒也罢了,我的玉佩可否还我?那可是块极好的墨玉,若是寻常玩意儿,我送给姑娘也无妨了。但那玉可是我大奶奶留下来的遗物,实在不能送给姑娘。」
他的声音不算小,周围的太太小姐顿时就被吸引过来了。看宜宁的目光顿时充满打量怀疑。
徐永混迹于京城,是个相当出名的人,何况又是徐国公的嫡子,家世显赫。聚德庄这等女眷常出入的地方他也来去自如,那是他跟聚德庄老闆交情颇深的缘故。在场的太太小姐们多半认得他。
徐永虽然有些混,但是人家家境富裕,也不会拿块玉佩讹人,说的多半是真。
这小姑娘看上去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难不成还真是个骗人财物的?
宜宁眉头一皱,这个徐永简直莫名其妙!她跟他无冤无仇,这唱哪出戏呢。
这位既然痴缠谢谢蕴,难不成是听了谁的话,因此来给她难堪的?
她拦住了想说话的珍珠,沉吟道:「公子既然说我拿了你的玉佩,那我问你,可有人看到可以作证?」
「我的家仆可都是看到了的。」徐永听她说话的声音清亮柔软。面上笑道,「太太可别狡辩,我那玉佩是麒麟纹的,一侧刻了我的小字。知道我的人都晓得我有这么块玉佩。太太有没有拿过我的玉佩,随我去旁侧厢房让丫头查看便知。」
「家仆算得什么。」宜宁笑了笑道,「要是公子拿家仆说话,我的家仆也能作证,公子未曾给过我什么玉佩。」
后头有个太太就道:「这位姑娘,你面前这是徐国公家的公子。我看你不如随他去看看,若是没得拿,那自然算了。若是拿了,还是得还给人家才是。」
「是啊,你小小年纪莫要说谎。要是拿了人家的,还出来就是了。」
周围传来细细议论的声音,多半是偏徐永的。
珍珠暗对宜宁道:「小姐,不如告诉他我们是英国公府的,免得他再纠缠。」
宜宁本是不愿意搬英国公府的名号出来,虽然能立刻压住场子,但是这里人多口杂。听到她是英国公府出来的,又见着跟徐永纠缠不清,还不知道要怎么传出去,所谓的人言可畏。「此处人多,还是不要说了。」宜宁低声对珍珠道。
徐永心里暗动,笑着伸手:「太太莫要紧张,同我这边请,自有丫头给你查看。你要是真的没拿,我自然不会跟太太计较。」
旁侧已经站了个丫头屈身道:「太太请往这边来。」
宜宁这次出来带了青渠,正在旁边剥石榴,一个青渠顶三个护院,倒也不怕。而且旁边的偏院里,沈练等人正在那儿休息。
周围议论声已经鼎沸,她站起身笑道:「那便走吧。」
酒楼的二楼上,陆嘉学正在与兵部尚书喝茶。兵部尚书往外看了一眼,笑道:「徐国公家那个嫡子在下面。」
陆嘉学是来跟兵部尚书议事的,门外现在是重兵把守,二楼唯有两人喝茶。大佬们都是很惜命的。他嗯了声说:「怎么的?」
「我看他似乎在纠缠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该是嫁人了的。」兵部尚书笑着摇酒杯说,「你不知道,这个徐永是个棒槌。他荒唐事做过不少,有次调戏右春坊谕德的闺女,叫人家谕德打了一顿。回到家里徐国公也打他,被他们家老太太护着。徐国公又气又急下不得手。」
兵部尚书说得这么有趣,陆嘉学难免要侧过头看一眼。一看就发现他正在纠缠的人眼熟,这不是他那义女宜宁吗……
他笑了一声说:「他这次惹事了,下头那个是魏凌的女儿。」
「英国公?」兵部尚书也想起来了,「我记得英国公的女儿刚成亲,嫁给了徐渭的爱徒罗慎远吧。」
「所以我说他这次惹事了。」陆嘉学放下茶杯,他的态度有些散慢。
兵部尚书迟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不管管?我看这小子头脑一热,指不定还要做什么事来。这姑娘是嫁了人的,若是名声被毁……」
陆嘉学淡淡道:「管是要管的。」他微微抬手,立刻有人走上来,抱拳等着他吩咐。
「带几个人下去跟着。」陆嘉学看了罗宜宁和徐永一眼。
亲信立刻带着几个神机营的人下楼了,陆嘉学则继续和兵部尚书喝茶。
徐永引着宜宁刚出后院,慢慢走到了宜宁身侧。「不知姑娘是哪家的?我以前似乎没见过。」
宜宁瞥了他一眼:「徐公子,我已嫁人,你还是称我为太太的好,否则太过唐突了。」
徐永就道:「我见姑娘不过十四五,称太太才是无理。旁的酒楼的阁楼上有处雅间很僻静,景色也极好。不如我请姑娘吃些菜,要点什么都可以,再送姑娘些礼。」
「你不要你的玉佩了?」
徐永开了摺扇一摇,做了个登徒子的样子,笑道:「若是姑娘陪在下吃了饭,玉佩自当送给姑娘。」
他摊开手,那块墨玉就在他手心里,玉质极好,的确是块好玉。「姑娘嫁的是哪个人家,跟我说说。我喜欢姑娘得紧,姑娘要是愿意跟着我,必定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比你原来的夫家强许多。」
宜宁心里冷笑,前头还痴恋谢蕴,转头就说喜欢她?恐怕就是来讹她出丑的罢了,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就算喜欢,如此放浪形骸的人,也该叫他姑姑好生抽打!笑道:「徐公子还挺自信的。我对玉无意,对你也无意。既然徐公子的玉没有丢,那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徐永没想到她竟不上当,随后打了个指,他的护卫就涌进院子里。又上前了一步:「姑娘莫走,我这儿话还没有说话。……」他伸手就要去抓宜宁的手,宜宁反手就打了他一巴掌,本来心情就不太好,凑上来一个让她发气的。
徐永只觉得她巴掌软绵绵的,打在身上一点都不痛。反而立刻就抓住了她的手。
丫头见状惊呼上来拉,却被几个护卫围住。
宜宁挣脱不得,微怒地看着他。上次沈玉的时候宜宁病着,没得精神。这次她却是生气了,这次她见徐永更是个油盐不进的,心里发狠,干脆抬腿就踢了他一脚。徐永被她踢到小腿一阵锐痛。脸色顿时就变了,捏得更紧:「你性子倒是野了,还敢踢人!」
宜宁冷笑,突然走了几步逼近他。徐永一愣,反倒是被她逼得退了几步,「不光踢你,还得踹你。」宜宁说完,又踹了他一脚。这次她可一点没保留力道。徐永不察顿时就往后退,随即栽进了池子里,溅得到处都是水。
徐永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浑身都是水。没得耐心跟宜宁耗了,沉着脸道:「把她给我按住!」
几个护卫立刻要动手,青渠先挡住。刚才就叫了小丫头去通风报信,此刻沈练等人正在暗中等候,一见这阵仗就立刻涌了上来,将罗宜宁团团护住。
徐永原只以为是个寻常人家的太太,看着阵仗根本不是!
那些护卫身材高大,一看便是练家子。寻常人家根本就养不起。这个妇人也绝非一般的身份,更不可能是别人养的外室,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外室!
宜宁慢慢用手帕擦手上的水,看着徐永道:「徐公子,我家夫君虽然不是勋爵之家出生,却也不好对付。刚才你诬陷我拿你玉佩,我本是有意说清楚,谁想你胡搅蛮缠,落得这么个狼狈的下场。我倒想问你,你一个墨玉玉佩能值多少银子?」
徐永脸色非常不好看,怕这次是踢到铁板了。想为美人出头,反倒是惹了一身骚。不过他惯是混混,右春坊谕德的闺女都敢调戏,还有什么不敢的。只是此时对方人多势众,他反而处于弱势了。
他随之又笑道:「太太误会,那墨玉玉佩着实不见了,我才着急的。」他一摊开手,那玉佩的确又不在他的手心里了,「你瞧瞧太太,你还未把玉佩还给我呢!」
反正他只推说玉佩不见了。这姑娘能拿他如何!
几个丫头也闻言无言,这人怎么如此混!
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也想问问,你一个玉佩值多少银子?」
宜宁转过身,看到一身常服的陆嘉学带着人站在门口。可能是站了好一会儿了,这才缓步走进来。他的亲兵涌进来,把这些护卫团团围住。在战场磨炼的兵气势完全不一样,十分肃杀。
徐永已经被护卫扶了上来,一看到来人是陆嘉学,非常惊讶:「阁下是陆都督……陆大人?」
「正是。」陆嘉学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下来,往后靠着石桌。他这个人,无论什么样都有种龙虎之气,非常霸道。徐永被风一吹顿觉得浑身发凉,看陆嘉学那放鬆的姿态,他这次恐怕是真的惹了麻烦了。陆嘉学随之一笑,「值多少银子,我赔给你,你要不要?」
陆嘉学怎么突然出来了!
宜宁可还记得上次看到他的时候,装在她嫁妆盒子里流血的人头。
陆嘉学本来也不想下来的,不过想到魏凌真心疼爱这个女儿,也不好太放任不管。刚才站在外头没有立刻进来,还听他们说了会儿话。她倒是有趣,还把人家给踹下池塘了。性子里总有些张牙舞爪的地方,再怎么温驯也也藏不住。
那个人也是如此的。陆嘉学不想去卫所里当閒差,就在她的屋子里躺着不起欺负她,她想着三从四德,忍着怒气对他笑。
结果他睡着的时候,脸上被她用墨画了三根猫鬍鬚。他醒来时发现去找她算账,那人就一脸乖顺地装糊涂,他就把她往怀里拧,凑在她脸上亲,把墨涂到她白净的小脸上去,鬍渣磨得她脸疼。
她一会儿就求饶喊不舒服,陆嘉学欺负够了。又把她的脸捧在手里,用指头给她细细的擦。
徐永脸色发白,再回头看宜宁,她一脸冷然地看着自己。
徐永只觉得无比的狼狈,忙抱拳道:「都督大人,我着实不知这位太太跟您有关係……我给这位太太道歉,还望大人莫要计较。」
「道歉就不必了。」陆嘉学手里摩挲着扳指道,「你就打自己两个巴掌吧。」
徐永脸色更难看,但想到惹了陆嘉学的后果,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强出头。他是混,但也知道谁该惹谁不该惹。这位究竟是谁,怎么会让陆嘉学站出来为她说话?他狠了狠心,立刻咣咣扇了自己两巴掌,无比响亮:「谢过大人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