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日古拔出插进地里的刀,居高临下地看着扔怀抱尸体的茹翩翩。他气喘如牛,眼里滚满血丝,却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茹翩翩眨着眼看向他,眼底却已经没了任何光彩,恍若一尊没有灵魂的木雕。
海日古胸膛起伏,浑身上下像刚从剑林中滚过。他胸中似也藏着一团火焰,几近爆炸。
他瞥一眼女人怀中抱着的少女尸体,叹息了声,那残躯似乎抖动了一下。仔细瞧,才发现原来是抱着它的茹翩翩正颤抖得厉害。
他想也没想,手已经自己伸过去了。可女人在他触碰之前就猛地瑟缩起来,让他顿住了动作。
营中战鼓雷动,海日古“啧”了一声,眉头紧得如沟壑深渊。
他吐出浊气,解下身上大裘,往女人身上一丢。
“你走吧。”
茹翩翩被大裘压低了头,隐约听见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她有些不可思议,这才还神,赶紧揭开蒙在身上的裘氅,可男人已飞身上马,喝一声,扬蹄而去。
马儿嘶鸣,金鸣鼓响,营地里的火光和血光映得每个人都疯狂如魔。
在那一片喧嚣之中,茹翩翩躲在男人的大裘下,望着他飞扬远去的背影,却静谧得可怕,仿佛这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她和他。
喊杀声如浪翻涌,自男人去处迭起。茹翩翩感知这大营中的风向似乎变了。她惊醒过来,低头抚平了默丫头不甘圆瞪的眼睛,匆忙爬起身来,这才朝着后山的方向踉跄着飞奔而去。
林中已有几个女人在藏着。她们多少都吃了亏,人数已经少得可怜,可至少仍能活着。
看见有人得救,茹翩翩不知不觉落下了眼泪。她抹掉暂且不合时宜的哀伤,指挥着女人们小心风向,分散躲藏,并告诉她们,等营地里没了声响,就沿着河流往上游跑,不要回留阳城,要躲开任何一方的士兵。
她不必说,她们似乎也能明白,她们已经被抛弃了。从这一刻开始,这些女人们就只能依靠自己。
“我们该上哪儿去呢?”有一个女人泪眼婆娑地问她。
茹翩翩答不上来,她只知道哪个方向暂且安全,却无法给她们一个足以得到安宁的去处。
“活着吧,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即便她们活着有罪。
茹翩翩咬着嘴唇,最后嘱咐了几句,告诉了她们几样可以临时用来止血疗伤的野草,便顺着河向相反的下游跑了。
她的火还未消灭,或者说,燃得更旺了。她迫切地想找到那个能给她答案的人。而那个人,就在两军交战的最前方。
留阳城这场偷袭突围战用尽了浑身解数,先以接应粮草为障眼法,让小队屡屡深入山谷松懈了鞑靼对城中动静的警惕。在他们以为城门打开是为了又一轮毫无结果的轮回时,汉军选择了夜袭。
这破釜沉舟的一战消耗了大量鞑靼军力,让防线几乎破碎。他们甚至险些斩获了皇子劾力颇的首级,大破敌人军心。可离成功只差了那么一步。
海日古的机敏出乎左崇礼的意料。他的突然出现,救下了劾力颇的命。鞑靼迅速组织反击,左崇礼不再恋战,命人火速撤离,退回留阳城。
手里的两万大军折掉将近一半,盛怒的劾力颇杀红了眼,率领余下兵力紧追不舍,险些再次中了路上的埋伏。
吃了两次亏后,他终于听进了海日古的劝告,决定重新整顿部署。
于次日,兵临城下,与汉军决一死战,最终,铁骑的马蹄撞破了留阳城的城门。
留阳城,一夜易主。
留阳城成了一座热闹的空城。
说它空,是因为街上除了横行霸道的鞑靼士兵,几乎就瞧不见别人了。说它热闹,又是因为各处角落里,窗缝后,似乎还有些滴溜溜的眼睛偷偷瞄着,蠢蠢欲动着,街头巷尾也仍有嘶喊和哀嚎,喋喋不休。
打了胜仗的兵身上夹着各种战利品,有时是货,有时是人。整个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糖盒,谁人都要伸手抓上一把。而觊觎这糖盒的,又不全是夺下城的鞑靼。
那当铺、金银店会那么空,空到连个大点的桌椅都没了,肯定不全是鞑靼士兵的“功劳”,毕竟他们要那些桌椅板凳,也没有用处。可百姓却能拿来替换、生火。
大火没烧干净的地方,家家户户都闭着门,似乎都没人住的样子,但仔细留意,总能瞥见一个慌张逃开的眼珠子。
他们都祈祷着自己家不会被选中,成了被抓走的那颗糖。这时候可没有睦亲友邻,只要不是自己,谁人都无所谓了。鞑靼破城没有屠城,他们就还有活路。
而大火烧干净的地方,又过于干净了,它们大都曾经有整齐的铺面,做着体面的营生,可现在,全付之一炬,最多,还留下几串慌慌张张的脚印,有大有小,踩着火场的灰,四散到各个角落。
在这种街道上,茹翩翩孤零零又缓慢行进的身影就显得格外扎眼了。
她路过一家门户大开的房子,瞥见了梁上挂着晃晃悠悠、整整齐齐的一家人,他们脚下歪倒了凳子,她甚至能叫得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可她的眼里已经没了波澜,只是顿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