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海日古的美梦并没有做到天亮。
月如弯钩初升之时,还有一个时辰便天亮。人们应当睡得最沉时,一阵悄然藏匿于黑暗的骚动在迅猛蔓延着。
巴图鲁被警觉的本能从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深深呼吸,好像在嗅闻空气里弥漫的不祥。
下一刻,海日古一个翻身爬起,立刻套上衣衫裹上大裘,眨眼就把刀匕系好,随时待发了。
男人起身的一瞬,茹翩翩就醒了。昼夜巨大的温差带来过多的寒气,让她浑身发冷,竟开始贪恋那个暖如火炉的怀抱。
“海日古……”她突如其来的呼唤让男人顿住了出帐的脚步。
海日古回头看过来,茹翩翩却犹豫了,嘴张了又张,结果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想说什么呢?她不过是他抓来的俘虏。茹翩翩觉得自己竟对这人产生了一丝担心而感到可笑。
她没有资格担心他,他也没有资格让她担心。
海日古见女人又沉默,他丢下一句“待在帐里”,而后快步地离开了。
茹翩翩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怔了怔,然后竖耳听闻,忽然听见好像有什么不和谐的响动从帐外传来,而且渐渐清晰!
是打斗,有人在打斗。
她一骨碌爬起,赶紧摸过衣衫也穿好。顾不上身体的疲惫,爬到帐门旁,悄悄挑起一条缝隙来往外看。
果然,她没听错,有人在打斗!
而那厮打仿佛点燃了引爆大营的火信子,整个军营登时炸开来!
“失火了——!”“敌人袭营!敌人袭营!”“杀啊——”
刹那间,那金鸣、厮杀、惨叫混杂一片,好像这天底下所有的聒噪暴乱都在此处了,如泼入滚烫油锅的冷水,炸出一片烟火,你分不清那漫天溅落的星星点点到底是滚油还是水滴,只能抱头鼠窜。
有人被血光糊了一身,有人裹着火焰翻滚挣扎,有人兵刃相交击出火星,有人挽弓疾射又被飞箭穿胸而死。
在一片惨绝人寰的混战中,茹翩翩哪里都看不见海日古的身影。她心跳如雷,急得发痛。
忽然,熟悉的号角声响彻夜空,恍若那漫天的火光,映得茹翩翩双眼火红——
是汉军!是她的救星来了!左崇礼举兵偷袭,突围破营了!
她猛地清醒,想起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做。
没有丝毫犹豫,茹翩翩冲了出去,直奔羊皮帐而去!
救人!救人!
茹翩翩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可脚步却异乎寻常地沉重。不停地有人倒在她的视野内,她无暇去仔细分辨那些人究竟穿的是哪一边的兵甲,混乱和大火让她几乎迷失方向,她不能有一丝分心,只能认准脚下的路,朝前面没命地奔跑。
她已经尽可能地贴近军帐和角落,但仍不可能顺利。
“啊!”一声惨叫,她被一个异常沉重的力量从侧面撞过来,撞在地上,头晕眼花。
血腥气几乎是瞬间顶进了她的鼻目,刺得她几乎流出眼泪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鞑靼士兵压在了她的身上,却已经没气了。
凶手的刀似乎还没有饮饱血,操控那提刀人狰狞地对她举起了利刃!
“啊……”茹翩翩倒吸一口气,她推不开身上的尸体,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士兵。眼前这一幕,和救下海日古那天,完美重合了。
她盼来的救兵,要杀她。
“等等……”她嗓子里还在艰难地挤出声音,就见那举刀的汉兵被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矢插中,颓然倒下,没了生息。
她左右看不到射箭的人,却有更多的流矢乱射飞来,斜斜插入她附近的地面,甚至是这鞑靼士兵的尸体上。
茹翩翩吓得赶紧从尸体下爬出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急急忙忙继续往羊皮帐跑。
她手脚酸软,几乎是连滚带爬。终于赶到地方,猛然揭开帐门,里面的女人全都缩成一团,被硬闯而入的她吓得尖叫。
“快走!快走!有人袭营了!现在正是逃走的好机会!”
女人们呆呆地抖了一会儿,待听仔细了茹翩翩的召唤,她们似乎才明白外头的混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对,不能随便跑。
茹翩翩觉察,瞬间改口:“可是别乱跑,那些兵敌我不分了!对,去后山树林里藏起来!先藏起来!等到外面平息再找机会……!啊!”
默丫头第一个反应过来,直直朝她冲过来,将她一下撞开。
“躲在树林里只会被火烧死!”她以茹翩翩从未见过的激动模样叫嚷着。
这个对生似乎从来都没有欲望的少女,最先冲出了羊皮帐。
“别乱跑——!喂!”茹翩翩来不及拉住她,就被后续急着一起逃走的女人们撞得踉跄。
她们散如被恶狼冲破的羊群,没头没脑地疯跑起来!
“不要乱跑!太危险了——!快回来!”茹翩翩急得顾不上头尾,只能朝其中一个方向追去,“站住!前面危险!啊!”
有个女人被飞箭射中,直直栽在了地上。茹翩翩飞奔过去扶起她,幸好只是伤了腿,还有活气。
“往后山逃!树林里!躲着人走!”她扯下衣角把伤口临时一扎,将人推向反方向。看着那女人听劝,拖着伤腿蹦跳着改了方向,才松了口气。
茹翩翩没有停下追赶的脚步,继续向前寻找跑散的女人们。
有士兵跨上了马,在营地中飞奔砍杀。马蹄不长眼,几乎贴着茹翩翩的身子擦过!
“啊!”她滚进血和的泥里,却仍要爬起来继续。
忽然,她看见默丫头熟悉而瘦弱的背影,惊喜地飞奔过去,大喊:“默丫头——!回来!回来!”
然而惊喜不过瞬时就转变成了恐惧,她看到一个骑兵砍死了敌人,正与少女对视。而少女竟还在向他挥手示意。
“啊……”茹翩翩的脚比头脑先动了,冲上去想要把默丫头赶紧拉开!
可终究双脚比不过四蹄,那汉兵的枪先一步刺了过来!
“不要——!”
血光糊在了茹翩翩的脸上。
一切好像都在红色中放慢了速度。在几乎静止的视野中,茹翩翩清晰地看到了那汉兵脸上的冷酷,也清晰地看到了默丫头绝望地颓然。枪头从少女的胸膛缓慢地拔出,像拔出了拉扯木偶的丝线。
女孩倒下,倒在了茹翩翩的怀中。
“呃……”默丫头抽噎着声音,却只会让嘴里咕嘟咕嘟冒出了更多的血水。她无法说出话来,双眼不甘心地死瞪着她,仿佛在冲她喊叫——
你不是说要救所有人吗?
你谁也救不了……
少女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茹翩翩惊恐地看着她绝望的死相,还有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
“为什么……”她使出浑身力气冲凶手嘶吼质问,“她是汉人!她是汉人!她是无辜的——!为什么杀她!为什么?!”
茹翩翩不知从哪里鼓起的勇气,但那股源于深处的火焰若是不能倾吐,她定然要爆炸了。
那汉兵一震枪,甩落少女的血液。骚乱中,他的声音竟格外清晰地传来,冰冷刺骨——
“我们的百姓可不会与鞑靼蛮夷同流合污,你们若是知道廉耻,早该自戕了事,以死明志。既然甘愿做他们的娼妓,那就连狗不如。”
他口中字字句句都是茹翩翩耳熟能详思念已久的乡音,可是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以死明志?同流合污?
茹翩翩怔在了原地。
原来,她当时被自己人兵刃相向,是因为她没有死。因为她没有死,所以连狗都不如。
可她、默丫头,还有那些女人,她们,都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想活下去,也是有罪吗?
茹翩翩得不到答案,长枪已经高高举起。
“……离她,远点——!”弯刀如月,乘风飞来。满月在一声怒吼中,削下了那汉兵的首级,连同他手中的长枪,也一并断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