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有血的李乙护着紫色襦裙的女子从道观后面走出来,女子心疼的拿丝帕要去帮忙捂伤口。不愿让妻子伤心的李乙接过,捂着伤口,瞧见男子,开口道谢:“多谢林廷尉。”林业绥淡然回之:“殿下愿相助与我,我自不能让殿下陷入困境。”李乙笑了声:“此事,倒说不得是谁相助谁。”两人并没什么话可说,且都有所挂念。闲聊几句后,互相点头致意,便各自走开。乾道从谈话中,知道男子身份后,也立马引他前去神殿。谢宝因仔细打量着这座神像,忽然玉藻喊着“有人来了”。她立在殿中,神像前面,回身去看,看到的是他执着罗伞,朝她的方向走来。晚暮时分,郑彧从长生殿出来。他归家后,只跟族中兄侄说了四个字。“挂孝发丧。”【作者有话说】[1]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皓齿内鲜:出自曹植的《洛神赋》。[2]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3]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出自唐代刘禹锡《陋室铭》。 故意乞怜说完挂孝报丧四字。郑彧闭口无言, 背手转身离家。因豢养外室,郑戎在被脛杖五十后,便被内侍抬出了宫。天子下令, 不准乘车舆、轿辇等物, 只赐下块一人长宽的木板,也不准往上垫任何任何东西。于是郑戎只能躺在这硬邦邦的上面,趁着雨停的时候,由家里跟随来的奴仆抬着穿过人来人往的主街道,为了脸面, 还是用手挡住相貌。能好好活下来,这点脸又能算什么。日入时分, 终于归家,只是刚走进巷道里面,就看见家里已经是白幡挂起,奠灯高悬, 丧乐漫天。疼到迷糊的郑戎半睁着眼,眉头深深皱起,望着家里的奴仆进进出出的, 家里谁死了?他的父母早就先后离世, 那些儿女死了,也不值得如此大的排场。卢氏?可她身子骨向来硬朗, 十几年来都没有生过什么病,怎么突然就没了, 想到这里, 郑戎只觉得是天子急诏自己, 在卢氏知晓后, 以为事情败露, 先行自杀了。毕竟为他殉情这种事情,卢氏是绝对不会做的。嗓子咳出血腥气后,趴在板子上的郑戎说:“快归家。”一路上,奴仆都顾及着家中阿郎腿上的碎骨伤,不敢走快,现在看到这种情况,阿郎又发话了,他们赶紧进去。刚到门口,郑戎先抬头问道:“夫人没了?”穿着丧服的奴仆看见阿郎的小腿骨处血肉模糊,直接跪下,不敢说半句话。郑戎也只当是这些奴仆默认了,摇头叹出口气,露出些难得的真情,毕竟相处这么多年,又一直管着他,哪里会没有感情的。得到答案,他让奴仆先抬自己去灵堂看看,去往灵堂的路上,心里也在想着等下该命人去堂兄家里一趟。两个奴仆抬着人路过西堂的时候,只要视线稍稍偏斜,耳朵再厉害一些,就能看到堂上的妇人跽坐着,家中的仆妇也在里面,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棺椁”、“不敢欺瞒夫人”的话。郑戎心里都是别的算计,更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等他们来到灵堂,没看见棺椁,也没看过奴仆在这里,只有白幡和灵位,上面竟然是他的名讳!郑戎直接吐出口血,手握着拳,使劲捶向身下木板,哐哐直响,又听他怒声大喊:“我人还没死呢!你们这些贱奴!把你们夫人喊来见我!”听到这声骂,坐在堂上的卢氏矜重的举起手臂,用宽袖挡在眼前,另一只手端起漆碗,十分安闲的饮汤,等那个人骂累,她才扶凭几起身,出去看。要不是小腿受了杖,郑戎恨不得起来掐死这个人:“你要干什么,这是咒我去死,还是想要弑夫。”卢氏想起自己送回家中的东西,不慌不忙的笑起来:“你怎么忘了,前年你亲自写下和离书给我,现在你我都不是夫妻,怎么连弑夫的话都说出来了。”郑戎在前年跟一个民妇纠缠,被她发现后,果断处理了,他气不过,写下和离书,后面被堂兄郑彧知道,痛骂他一顿,然后又亲自去卢家求她回来。那时候虽然又回到郑氏,但是她也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脾性,暗中把藏下来的和离书送回家中,让母亲收着。背后被人给插一刀,郑戎被气得两眼翻白:“等我好了,一定不让你好过!”卢氏笑了笑,用余光瞥向一侧。郑彧背手站在庭院里,他看到这个族弟就头疼,命郑戎跟着自己去西堂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郑戎瞪了眼卢氏,换了身衣裳,让奴仆扶着自己去。到了堂上,才发现郑氏其他族兄弟以及族叔伯也在。郑彧跽坐在西面,看见他来,直接开口:“我以及遣家中奴仆出去报丧。”
这话的意思是郑戎睁开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堂兄,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兄长这是要我死?”“端阳那夜,我就跟你说过,要是牵涉到七大王,哪怕要你死,我也绝不会手软。”心里还在为这件事烦心的郑彧听到郑戎竟然敢反问自己,不悦道,“你忘了?”郑戎以为自己能出宫,是因为和二十年前一样,被三族救了。毕竟只要三族出面,天子怎么敢违背。他听着家里的丧乐,悲从心来,最后一次挣扎:“我跟兄长从小长大,就算不是同母同父,也应该有手足情,难道连救都不愿救?”怎么还来怪上他了。郑彧将面前几案上的东西,全部拂落在地,一通乱响后,是更加冷厉的训诫:“要不是为了救下你这个愚人,我何至于跟陛下生出嫌隙来,还差点让七大王也失去了圣心!当年因为你逆臣贼子的行径,士族和皇权之间也差点失去平衡,但你竟然还敢去触犯律法。”“简直是不可救药[1]。”郑彧冷眼看去,原先还有的痛惜,已是半点都瞧不到,“今天也该由你来回报郑氏了。”郑氏族伯也叹气,像是疼爱幼者般的劝道:“死了就不用再受苦。”劝死之言,如山倒般的袭来,郑戎直直栽倒在地上,伏地大哭着,他变成现在这样,这些人又有哪个是能袖手旁观的!幼时不教,少时不纠,已经长歪的树怎么可能再直起来。“落在陛下手里,你只会生不如死。”郑彧揉着脑袋,缓下声音,变回疼爱弟弟的兄长,“最好自杀。”伴着丧乐,郑戎好好痛哭了场。随后不久,白幡飘动的郑家,传来哭丧声。雨停半刻,很快又哐啷下起来。胸痹发作过的李璋躺在卧榻上面,由医工在旁边探脉,同时又听着陈侯在说话,当听到郑彧出宫不久,郑戎家中就挂起白幡后,冷着脸没说话。以为这样就算完?既挂出白幡,那就不能浪费了。“日出时分带上宫卫,去郑家宣诏令。”陈侯想起诏令内容,担忧道:“那道诏令未必能够通过门下省。”李璋冷嗤一声,满不在乎地答了句:“那我们就不通过门下省。”陈侯愕然,以为天子就这么轻易放弃了,但是在认真想过后,终于明白其中的含义。诏令不通门下省,直接发出,这件事在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都是皇权压过世族的时候,天子是要借这件事再进一步的去试探世族的底线。君臣二人聊了没几句,齐齐看向殿内的另一人。医工收回手,起身翻起皇帝眼皮子仔细瞧了瞧,神色愈显严肃,全部检查过后,垂头不语。李璋敛好袖子:“我都被你照顾了十几年,有话就直说。”知道天子最厌恶被人欺瞒,医工拱手:“胸痹之症时隔十六载再复发,而且心脉还隐隐有堵塞之兆,绝非是好事,陛下千万不能再被怒火攻心,必须要收敛脾气。”“人已经老了,就这身体还能有什么好事。”李璋笑着拍了拍医工的肩膀,如故友般说笑,“今年我都四十有六了,没死就是最大的好事。”患者这样说,医工也只有强颜欢笑的应和“陛下说的是”,谁叫这个患者身份不一般。李璋挥手命医工退下,又命陈侯亲自替他去一趟蓬莱殿。蓬莱殿中的老妇听完今日所发生的事,张嘴道了“先帝”两个字,然后就再也没有下文。陈侯早就已经习惯,自从昭德太子薨逝,太后就进了蓬莱殿,再也不出来,就算是文帝崩逝的时候,也狠心到不愿意踏出此殿去见丈夫最后一面。他哀叹一声便要转身离开,脚下刚走了一步,忽然停下来,好像是听到了木鱼声,但是去找的时候,又只剩雨声。陈侯抬头。这天又开始下起雨,怕是停不了了。屋舍外面,两个仆妇和一个侍女提着热水去侍奉女君。刚进湢室,就看见女子站立在浴盘里面,肌肤被水弄得湿漉漉的,腹部隆起,上面也是玉润珠圆的侍女赶紧低头,红着脸不敢再看。把乌发用水沐过,身体也浴完后,谢宝因被侍女侍奉着擦干水,然后穿好中衣,接过侍女递来的粗麻帕子,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进了内室,在几案前慢慢跽坐好。头发擦到一半,被屋舍外面的雨声吸引,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去看。灯盏旁边,鬒发如云。林业绥刚进居室,就看见她本来应该挽起来头发,全部散落在肩头腰间。他缓步走到女子身边,在旁边蹲下,手指穿过长发,还是湿润的,不免拢眉,低声道:“头发不擦干,最容易伤风头疼。”谢宝因和面前的男子平视着,然后伸手去解他的玉带衣袍,纤指几动,圆领翻落。他们两个人都在玄都观待到雨停,后面又换了能够在雨里行走的高齿屐才出观登车归家,因为男子临时有事要处理,所以她先回来了。家中的奴仆也早就备下热水。她只是沾了一点点的雨,但是男子在走上道观百级台阶的时候,因为逆水而行,衣服湿了大半。仔细收好玉带,放在几案上后,谢宝因浅浅一笑:“我等下会擦干的,你先去沐浴。”衣袍被解,林业绥无奈发笑,捻过她发丝,然后站起身来,去了湢室。谢宝因擦完还带有湿意的头发,先是直起身体,半跪在席上,再用双手撑着几案起身,她把玉带拿去东壁归置好后,命仆妇端了盆炭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