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琅漏夜前来也是为了告诉她英国公的事,她怎么会生气。宜宁反握住他的手说:「这也没有的。现在赶路不方便了……不然你还是留宿客房吧,我让丫头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
程琅听到才释然了些,嗯了一声:「我明日正好要去上朝,卯时就要起床。」他又接了一句,「你可不要被我吵到了。」
宜宁叫了珍珠进来安排,跟程琅告了别,她已经很累了,回了东园几乎就是倒头就睡。
但皇城外面,有家茶寮的灯还亮着。
徐渭很喜欢这家茶寮的毛豆。要他说,别家都做不出这个味道来。罗慎远尝过几次,觉得也没什么不同的。不过只要徐阁老高兴就好。
所以商议事情也总是在这家茶寮里。破旧的茶寮被官兵围着,外面放的一口大锅腾起水气,往来的人一看就知道,徐阁老又在这儿吃毛豆呢。
后来见徐渭常来,有人干脆给茶寮的店主捐了点银子,让他把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好好修修,免得徐阁老吃毛豆吃得不舒服。店主拿了银子果然办事,这屋内铺了樟木地板,刷了桐油漆,摆了几个官窑的青白釉梅瓶,有点那么个意思。
徐渭正对着罗慎远坐,旁边坐的是杨凌——今年殿试的时候他考了二甲,觉得比榜眼王秋元写的还好,才华横溢,见解独到。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得了个二甲第三,不过徐渭把他从翰林院提了出来,让他跟着自己做户部给事中。
杨凌为人很谦和,却又不卑不亢的。即使罗慎远跟他是同科进士出生,罗慎远已经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却还是个七品给事中,他在罗慎远面前也不露怯。笑着给他敬酒说:「罗兄,你我同是徐大人的门生——你看给徐大人剥毛豆这个事,咱们谁来?」
话是这么说,一盘毛豆已经朝罗慎远递了过来。
几位在场的大人皆都笑了,徐渭也笑着说:「好你个杨凌,竟然敢打趣我!」
罗慎远面色不改,接了杨凌递过来的一盘毛豆:「给老师剥豆,学生自当要做。」说完捲了一捲袖子,就开始给徐渭剥毛豆了。
那双写字的、带着薄茧手下,青莹莹的、香喷喷的毛豆一粒粒掉入了盘中。
徐渭不知道对这两人说什么是好,旁边的大人们都是哄堂笑。户部侍郎拍着罗慎远的肩道:「杨凌你可看好了,得跟着罗大人学学!不然怎的你才是七品,罗大人就是四品了——他这剥毛豆的速度都比旁人快!」
徐渭笑得有点肚子疼,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学生有点人情味了。他摆了摆手:「别扯远了,才说了慎远的擢升之事,再来说平远堡那事。」他正色了起来,「我看这当中事事都透着蹊跷。慎远,你不是派人去了平远堡查探,你的探子可有什么消息?」
身为大理寺少卿,有些事不好明面上派人去做。罗慎远就在暗中养了一批人专门干这个。他放下了手里的毛豆,拍干净了手说,「我的探子来信说,平远堡的确有场大战。但是伤亡的三万大军——却是有蹊跷的,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尸首,虽然穿的是我方的甲冑。但是翻看之后发现,其拇指有茧、腿侧有伤,皮肤黝黑。应该不是汉人,我看了他们的信,推测应当就是瓦刺部的人。」
「你是说,我军的实际伤亡应该没有三万?」有人好奇地问,「那剩下的这么多人呢?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吧。」
罗慎远说得太过离奇,徐渭也觉得蹊跷:「——这如何说得通。可见到魏凌的尸首了?」
罗慎远摇了摇头:「要是见了魏凌的尸首,那就说不通了。」
杨凌听懂了罗慎远的意思,有些惊讶:「你是说——魏凌没有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罗慎远从来都不会把话说得太绝对了,「见了尸身才能说他死了,现在谁都不知道。兵部已经派了左侍郎肖左云前去宣府,宣府现在又增了兵力,还有陆嘉学的副将在,边关应该是稳固的。」
说到这里,有人倒是感概了一句:「要是英国公真的死了……戎马一生的落到这个下场,倒也是可怜。我听说他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要是魏凌真的没了,魏家因此败了也说不定。」
罗慎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朝上陆嘉学也没有为他求情。」又有人说,「他倒是够无情的。」
「他的确该屹立多年不倒。」罗慎远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了。手里剥好的毛豆碟递给了徐渭。
等从茶寮出来,回新桥胡同的途中,罗慎远问轿外的人:「英国公府近日可有信来?」
「刚来了。」外头的人说,「小的放在您书房里了。」
罗慎远嗯了一声,等轿子到了新桥胡同的胡同口,他才看到有辆马车停在他家门外。
是孙家的马车。
马车上被丫头扶着下来一个人,她抬起头的时候看着罗慎远:「慎远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夜里太凉,罗慎远请她进了前厅。他吩咐丫头给她上了姜茶驱寒。孙从婉捧着手里的姜茶,突然有点想哭。
罗慎远其实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只要他愿意,他能够对别人非常的好。
原来他刚到京城来求学的时候就是这样,能注意到别人的一言一行,别人的所求。她读书读得心不在焉,他就猜到她发小的小表妹要来看她,提前让她下学。她叫丫头端热水进来续茶,他就知道是自己讲得枯燥了,然后转了话题。她觉得他非常的体贴,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这个人非常的敏感,或者天性的擅长注意别人。
也许这就是智多近于妖,擅于推断,因为她联想到后来罗慎远做的事之后,真的不寒而栗!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孙从婉说,「我就觉得你非常的特别。你立在我父亲书房外那株墨竹旁边,抬头看竹子的长势。别的门生都进来给父亲请安,你却是父亲亲自出去迎接,我才知道你就是北直隶的少年解元郎罗慎远……」
「你出来的事你父母知道吗。」罗慎远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孙从婉是当大家闺秀娇养大的,这么晚了,家里不可能只让她带几个婆子就出门。她应该是自己跑出来的。他站起了身,叫了人进来,「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吧。」
「我一定要说!」孙从婉的眼里全是泪水,她站起身说,「罗慎远,你听我说完!」
她的母亲知道了罗慎远做过的事,气得发抖。拉着她去找父亲,要请了人去罗家退亲,她哭着说她不答应,被怒火攻心的母亲痛骂了一顿,把她关在房里不要她出来,孙从婉却偷偷地跑了出来,她就是想亲自问问他,让他把事情讲清楚。
她就是想弄明白而已啊。明明两个人都要定亲了,明明就算是青梅竹马的关係……为什么,罗慎远要这么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