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称我为父亲?」罗成章冷冷地说,「你不过是你母亲与一个护卫私生,装着我罗家嫡出小姐的名号活了这么些年。敢叫我为父亲?这么些年了,我怜惜你母亲的死一直待你好。若不是如此,你现在就跟你身后站的奴婢没有什么两样。你敢高攀,我可不敢承受!」
「你祖母死前,怕也得知了你非她亲生孙女,因此才气急攻心去了的!如此这些,你还叫我父亲?」
宜宁听了抬起头,她不去看众人看她的眼神,怜悯冷漠或者是看戏,她只是说:「那我不称您为父亲吧,反正这么些年了,您也只当自己是六姐的父亲。我从未觉得您有半点宠爱我的地方,如今看来还是有道理的。」
罗慎远走到宜宁身边,小丫头依旧只到他的肩高,脸蛋还有些肉,身子却这么纤细,看着实在是娇弱。
「父亲,这些事宜宁何尝做错过什么。」他语气低沉,「您再恨也不该恨宜宁,她一向尊敬您。去年冬至的时候,她还给您做了一件斗篷,怕您穿着不暖和,她改了三次。」
罗成章慢慢的冷静下来,心彷佛被针一扎。那个站在堂中的女孩确实娇小,他不由得想起她还小的时候,笑着伸手让他抱。罗成章侧过头,淡淡地道:「从今后你就搬出二太太那里吧,住到鹿鸣堂去。」看到罗宜宁,他就会想起顾明澜,实在是不想看到她。
他转过身面对众人,一字一句地道:「从今日起,罗宜宁不再是二房的嫡出小姐。罗宜宁,你可记住了?」
宜宁看到他冷淡的脸,低头应是,她举步慢慢朝门外走去。罗慎远想拉住她,却被她挣脱了手。
宜宁抬头看着罗慎远,他的眉毛本来就浓郁,此时越发的阴郁了。
「三哥。」罗宜宁跟他说,「我以后搬去鹿鸣堂住了,今晚恐怕就要搬了……」
「宜宁,你若是难受,可以哭一哭。」罗慎远看着她的眉眼,明明十分冷静的,却这么的可怜,他几乎是想触上去安慰她。把她抱进怀里,这样她便能如小时候一般,放心地在他的怀里大哭。
罗宜宁摇头,她不想哭,至少现在不能。总有人等着看她的笑话,但是她不能让别人笑话。
宜宁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了,丫头跟在她身后,没人敢说一句话。
等回到厢房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在搬她的东西了,箱笼收拾得马马虎虎,贵重的玩意儿随意就扔了进去。雪枝等人忙扑过去阻止,徐妈妈甚至厉声道:「你们做什么,这是七小姐的东西,都不准动!」
「我们奉了老爷的命来搬的,」搬东西的小厮说话冷漠,「老爷说了动作要快,还望小姐担待些。」
几个宜宁的贴身丫头都被推开了,她们的力气如何能与小厮比,又气又怒的差点被气哭了。松枝看到这阵仗,红着眼眶立刻跑出去找三少爷。那些看事的丫头们,却都下意识地看着罗宜宁,曾经尊贵的嫡出小姐,站在这片混乱之中,那样娇弱纤细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却淡漠而倔强。似乎这一切都不能摧毁她的自尊,她是当小姐养大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她都是要镇定的。
一旁站着的青渠气得握了拳头,在她看来这就是恶仆欺主,没有这个道理!看到小厮搬起了宜宁素日最喜欢的青花瓶,她顿时上前拧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力气却不是小厮能比的,小厮的腕骨都快被拧断了,疼得惨叫了一声。青渠一把把他扔开,冷冷地说:「谁还要在小姐这里造次!都给我上来试试。」
看着这个凶神恶煞的高大女子,一时没有人敢再说话。宜宁看着青渠的背影,她最是嫉恶如仇,谁对她好她就会对谁好,没有这么多的规矩和约束。
她突然有点明白了,郑妈妈为什么非要把她留下来。别人再怎么厌弃宜宁的身份,她却永远都不会。
片刻之后,罗慎远阴沉着脸带人过来了。
林海如听说了这件事,又听到厢房里头的动静,她又是震惊又是不信,哭得差点断气,一定要来找宜宁。但罗成章不要她去,她腹中还有个孩子,再没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差错。
林海如气得直哆嗦,她捏着瑞香的手道:「宜宁那孩子,她该有多伤心……她该怎么办啊!她现在被人欺负啊!」
瑞香跟着林海如掉眼泪,她紧紧握住林海如的手:「太太,来日方长,再不济还有三少爷在呢。您要想着肚里的孩子,不要着急……七小姐的事总能解决的!」
林海如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鹿鸣堂破败了一些,但是打扫一下还能住,这里离祠堂近,少有人至。宜宁的事也只是二房的几个主子、主子身边有头脸的丫头知道,但她房里的丫头或多或少听了些风声。未必知道是七小姐的身世,看了刚才那阵仗,只以为七小姐或是犯了大错,被老爷厌弃了,搬东西的时候也懒懒的。
宜宁望着鹿鸣堂院子中那棵大树,荒芜的院子,漆黑的夜,她突然很庆幸是自己。
如果是那个七岁的小宜宁活到了现在,她该如何承受得住这一切。
宜宁回头对徐妈妈说:「徐妈妈,您说这个时候祠堂开着吗?」
徐妈妈眼眶发红,宜宁一向都是被宠着的。如今却到了这样个地方:「还开着呢,但是都太晚了……」
「我想去祠堂看看。」宜宁说,「或许明日,他就不会让我进去了。」
徐妈妈听到这句话更是想哭,还能如何反对。徐妈妈还是带她去了,她守在祠堂外。宜宁一个人走进祠堂里,她走到了罗老太太的牌位面前。罗老太太是这两世以来对她最好的人,她心里最挂念的一个人。想到罗成章今天说的话,她心里那股隐痛就无法忽视。
「祖母。」她轻轻地拂去上头的一点灰尘,说道,「真是因我不是罗家亲生的孩子,所以你才气病了?」
宜宁觉得鼻尖发酸:「祖母,我从未遇到过您这样好的人。如果您是因为我而病的,我该如何是好……」她抱着罗老太太的排位,那股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她想起罗老太太以前如何护着她的,如何任由她抱着撒娇的,如何无奈又慈祥地看着她笑的。宜宁渐渐地哽嚥了,「您不要这样……祖母。我最喜欢的便是您,我记得最深的也是您……他偏要这么说,他偏偏说您是因为我死的……」
「眉眉。」背后有人轻轻喊她。
宜宁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他边走近边说:「祖母已经知道你非亲生。她临走的时候,叫我帮着掩藏。她让我一定要护着你……眉眉,不要伤心,三哥在这里。」
还没反应过来,她突然被这个人拥进怀里。她揪着他的衣服,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罗慎远紧紧地抱着她,让她紧紧靠着自己的胸膛:「乖,不要担心,好好地哭吧。明天就没有事了。」他还半跪在地上,却承受着宜宁的重量,让她能在自己怀里好好地哭。
站在祠堂外的徐妈妈,几乎是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半晌后她深吸了口气,退到了一旁去。
送宜宁回了鹿鸣堂,罗慎远却连夜写了封信,让人送去了巡抚衙门。罗成章能这么愤怒,肯定是因为乔姨娘还跟他说了些颠倒黑白的话,所以他要请郑妈妈来对峙,就算宜宁的事情无法扭转,但也不能看着乔姨娘信口雌黄。当然这封信不是给郑妈妈的。
宜宁不该在罗家呆下去了。
罗慎远早在半个月前就知道,英国公派人在这一带暗中打探宜宁的事了。他在保定也有眼线,一开始还只是疑惑,当他看到英国公的画像时突然明白过来。当年的事他查过,但是线索只止于一个京城来的「护卫」,看到画像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这根本就不是个护卫,而是如今大名鼎鼎的英国公魏凌!
他甚至还知道,英国公现在就住在巡抚衙门,而且一直在等。但是现在不用等了,宜宁能离开罗家挺好的。她应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去,而不是在罗家被人欺辱。
他早就知道了英国公的存在,但一直没管。本来他不愿让宜宁回去的,但现在由不得他选了,宜宁是英国公府的孩子,她应该回去。
这夜罗成章是自己在书房睡的,没有叫任何一个人伺候。
乔姨娘被丫头懒洋洋地扶起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她一边被伺候着穿衣裳,一边问罗宜怜:「你父亲一大早叫你过去做什么?」
「嘱咐我的课业。」罗宜怜扶了乔姨娘起来,「宜宁昨晚就搬去了鹿鸣堂,自己的女儿变成了别人的。他总是想好受些吧。」
「要不是有罗慎远在,你父亲真的生起气来能把罗宜宁赶出府去,对外就说突然得急病没了。顾家未必能开棺验尸不成……」乔姨娘懒洋洋地说,「她如今可是落魄了吧?」
「是落魄了的。」罗宜怜轻轻地说,「我看早上厨房送过去的,就是白米粥和几碟饼。她也没怎么吃,原样送出来了。您是知道的,那鹿鸣堂久无人居,早就破败了。」
「别人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看她搬去了鹿鸣堂,自然知道是犯了大错。外头那些人啊,最是捧高踩低的。」乔姨娘看着镜子中女儿的模样,笑了笑说,「倒也算是便宜她了,顶着小姐的身份活了十多年了。明明就是个低贱的命。要是生在外面,她这么大该成日地做针线贴补家用了,等嫁人了还要伺候公婆与孩子,不遭人白眼都算是好命的。」
「我的儿啊。」乔姨娘拍着罗宜怜的手,「你才是个金贵的命,以后找夫婿不能差了,有你父亲在,怎么也要给你找个进士及第才行。」
罗宜怜微一抿唇,没有说话。是啊,如今她是二房唯一的小姐了。
刚说到这里,外面有人进来禀报导:「姨娘,老爷说太太有孕不便,让您帮忙操持宴席。府中有贵客来,老爷吩咐了,一切都要最好的。」
「是谁来了?这么大清早的。」乔姨娘已经穿戴好了,让丫头服侍着戴了耳铛。
来报的下人有些犹豫:「说……似乎是英国公。老爷也被吓到了,连忙前去迎接了。奴婢看了,外头站在好些官兵呢!」
英国公?
罗宜怜听了就道:「我记得上次,英国公的侄女随着长姐到我们这儿来过,只不过是个远方的侄女,却娇养得不得了,锦衣玉食的。」
乔姨娘也记起来了,这英国公常年跟着陆都督征战,如今又统领神机营,做过宣同总兵。在那簪缨世家中也是一等一的。这等人物怎么会突然上门来?乔姨娘没有多想,嘱咐女儿好好练字,扶着丫头的手连忙去厨房吩咐了。
罗成章还对宜宁的事耿耿于怀,但经过一夜的思索他已经想好了,就当自己养了个閒人在那里,只不过是给口饭吃而已。但在她手上那些老太太留的东西,他是想收回来的。正在思量着,居然有小厮来传话说英国公魏凌递了拜帖来访。
罗成章吓了一跳,英国公这种人物之罕见,就是他进京一趟亲自求见,都未必能求见到人家。如今怎么会突然上门来?
他忙换了官服,到影壁去迎接。
那马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刀凿斧刻般俊朗的男子,披着灰鼠皮的披风,周身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挎刀的侍卫。
魏凌这些天一直在等,直到昨晚收了一封信。信上未有署名,却说罗成章差点把罗宜宁赶出府去,并要对外称暴毙了。后来虽被劝阻,却也让她迁居了荒僻之处,似乎是根本不想再见到她。他那女孩儿才十二岁大些,在这府上被姨娘拿捏着,又叫下人忽视着,看到这里他几乎暴怒。
他们家没有女孩儿,因此明珠都当成宝养着。而他真正亲生的孩子,却在罗家挨着这等日子。想起来就觉得哽得慌。既然现在事情已经掩盖不住了,他还不如现在就去罗家带她离开。
他的女儿那是什么尊贵的身份,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人侮辱。
当年的事他的确有错,但就算谁都有错,都不该怪到孩子身上,宜宁是无辜的。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受这样的惩罚。
罗成章笑容恭敬地道:「不知国公爷要前来,迎接未免仓促了些,还望国公爷不要见怪。」
「自然不见怪。」魏凌淡淡地道,他边走边看,只觉得罗家处处都局促。罗成章领着他进了前厅,低声叫人去吩咐乔姨娘了,这才坐下来问道:「不知道国公爷这次来有何贵干?听闻国公爷如今在御前行走,比原来更忙了。可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出来巡按的?」
魏凌端起茶喝了口,他已经解了斗篷,今日穿了一件右衽圆领袍,腰繫玉革带,上面雕刻麒麟云纹,这是亲王贵族才能有的服制。他说道:「这次来,却是要把我失散已久的女孩儿带回去的。还望罗大人能成全。我那女孩儿留在你们家,的确是要给你们添麻烦的。」
罗成章下意识地就要应是,但又突然意识到魏凌说了什么,心里猛地一跳,面上笑了笑道:「国公爷客气,只要您想让我帮忙,下官是义不容辞的。只是下官还不知道——您竟然有个女孩儿流落在外,可是在我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