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蒋胜男硬是两个小时出头就开到了。弋戈的道谢声被夹在风风火火的关门声里,只拉个手刹的功夫,女孩已经飞快消失在派出所门里。
蒋胜男看了眼车外,朴素而不乏热闹的小镇还留着点当年的影子,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但是绝对比当年她结婚的时候干净多了。她还记得当年她跟着蒋志强回村办酒,雪白的婚纱在地上拖了一路,进婚房的时候已经是一片脏污。她忍着恶心拿湿巾勉强擦干净,废了十几包湿巾。又听见“咣”的一声,蒋志强歪歪扭扭地走进来,满身酒气在她脸上啵了一口便倒头大睡,鼾声如雷。蒋胜男新婚之夜在丈夫的鼾声中生了一晚上气,隔日蒋志强又是跪搓衣板又是揉肩捶腿蒋胜男才勉强消气,却也打定注意,去他妈的嫁鸡随鸡孝顺公爹,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
谁能想到快二十年后她还是来了,还是因为一个暂时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小姑娘。蒋胜男无奈地笑了笑,摇头叹了口气。
弋戈按着电话里说的直奔二楼办公室,见到了坐在椅子上梗着个脖子和民警较劲的陈思友。
这表情,她实在太熟悉了。
她小外公大部分时候都是个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君子,可一旦倔起来,那也是十足一个老顽固,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每年弋维山回来看望,偶尔陈春杏也上门送些吃的,他都是这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但也恰恰是陈思友这副模样,让弋戈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这至少说明他身体上没有大碍。
和好心的民警同志对峙了三个多小时也没见下风的陈老先生,余光一瞥见弋戈来,登时就泄了气。原本如炬的目光居然开始躲闪,看得民警都愣了两秒才抓住机会继续进行教育,“你看看你孙女都来了咯,老爷子,就算你不顾自己的身体,也要考虑家人的感受嘛!家里老人家平平安安的,小姑娘才好安心读书撒!”
如果弋戈不在,陈思友火气上来了,能蛮不讲理地破口骂人家民警咒他。可现在弋戈来了,老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原本翘着的二郎腿也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乖乖并在一起,一副老实认错的模样。
民警看他这副老小孩的怂样,不知是气是笑,不过大概也是见多了这样的,没再多说什么,冲弋戈点了点头,就去打印文件了,“签个字就可以走了哈。”
弋戈对民警说了声谢谢,走到陈思友面前,言简意赅:“去医院。”
“不去不去!”陈思友却有一份理不直气也壮,站起身来绕过弋戈身边,摆着手表达十分的抗拒,“我好得很,去什么医院?!这个小伙子也是多事,你一个要高考的小姑娘,叫你来干什么!”
被称作“小伙子”的民警一脸冤枉,明明是您老人家自己手机里通讯录空空如也不说,连几个月的通话记录都只有这一个人的号码?!
弋戈直接摆筹码:“你不去,我就不回学校,到高考也不回,不考拉倒。”
陈思友:“你敢?!我打电话让你爸来绑人!”
“你晓得他绑不住我。”弋戈不咸不淡地说。
“你!”陈思友气得吹胡子瞪眼。
弋戈适时又退一步,服个软,“至少去一趟诊所。”
陈思友瞪她,哼了声,背手走出房间。弋戈知道他这就是松口了,忙转身匆匆在文件上签了名跟出去。
弋戈把陈思友扶上车,简单和蒋胜男介绍了句,既是感激又是愧疚地请蒋胜男再耽误几分钟,送他们爷孙俩回趟村。
蒋胜男其实对这地方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感,并不想多待,然而弋戈都开口求她了,她便知道她多着急,也没犹豫,爽快答应了。倒是那老爷子看起来瘦却挺拔,精神矍铄还颇有一番风骨的样子,惹得她心里感叹了句,这小姑娘家里的还真都不是一般人。
诊所里的大夫是弋戈从小就认得的,他都说陈思友身体没毛病,只是中暑,弋戈也就不再担心。她认真记了几条注意事项,又向大夫要了几样适合常备在家里的药,才搀着陈思友回家。
出诊所的时候没看见蒋胜男的车,弋戈顺理成章地认为她已经走了,也没多想。
倒是陈思友问了句:“刚刚那是你爸派来送你的?”
“不是,是我同学的妈妈,刚好碰到了,看我着急就送我过来了。”
“我就说嘛,看着那么爽利讨人喜欢的人,怎么会给你爸做事情。”陈思友哼了声。
“……”弋戈心说,在挤兑我爸这件事上,您和人家倒还真能结成忘年交。
“你怎么过来了?这马上就高考,不上课?!”陈思友熟络完弋维山,也没忘了数落她。
“放假。”弋戈说。
“待会儿把药放下,赶紧给我回去!”陈思友不容分说地命令道。
弋戈听着,心中不觉好笑。手里这点药才多重?陈思友要是真不想她陪着,现在赶她走就是了,偏要加一句“待会儿把药放下”,说白了,还是舍不得孙女的。又想到刚刚年轻警察委屈又没说出来的那一句,肯定是陈思友手机里好几个月都只和她打过电话,警察才只能找到她。
好笑没两秒,又涌上一阵心酸。老先生早年丧妻,中年时和女儿闹僵,和学生撕破了脸,到现在一个人住在村子里,手机里能打电话的人、晕倒了能联系的人,居然只剩她这么个远在天边、没钱也没什么处事能力,连来看他都得搭别人顺风车的“外孙女”。
这时候,弋戈又想到三妈不告而别前说的话——“她如果是我的亲女儿”。她想,她似乎越来越能理解三妈的离开了。是不是人到了一定的时候,真正可能靠得住的,就是她从前最不屑一顾的“血缘”二字?
譬如今天,如果陈思友不是晕倒在街上而是家里呢?如果下一次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他能依靠的是谁,一个礼拜才给他打一次电话的她吗?
弋戈想着想着,心沉下来,感觉自己陷进了死胡同里。她并不想承认一些事情,却又找不到反驳的证据。
“嗯,好。”她异常乖巧地点了点头,答应陈思友把药放下就滚。
陈思友被她的反应也拖得心里一沉,祖孙俩之间隐隐的隔阂又显出影子来,叫两人沉默了。
除夕之后,弋戈大概只给陈思友打了四五通电话,频率大概是一个月一次,和以前比,少得可怜。每次电话祖孙俩也都不尴不尬的,说不了几句都挂了,和之前是截然相反的两副光景。
其实祖孙俩心里都清楚,一切都是因为陈春杏的离开。
弋戈不傻,她稍稍回想就知道,除夕夜的拜年电话里陈思友吞吞吐吐,说明他肯定早就知道陈春杏打算离开。甚至他会知道得很清楚,陈春杏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以后是什么打算。弋戈不理解的、想知道的一切,陈思友大概都知道。但她不不问。
陈思友也比谁都清楚,弋戈从小到大拿陈春杏当亲妈,她这一走,弋戈绝不应该是表面这样平静。他想关心,却觉得自己没资格关心,毕竟,是他亲口鼓励陈春杏想走就走的,在她尚且犹豫不定的时候——他是为人父母的,那个时候,“亲爹”的身份终于还是胜过了“小外公”。
弋戈搀着陈思友回了家,给他倒了水、泡了清热的菊花茶,便乖乖地要走,说等高考完了再来看他。
陈思友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叫住她,不满地问出了憋了一路的一句话:“你怎么搞得这么瘦来了?”
弋戈差点没反应过来,两秒后才哑然失笑。她其实也没瘦多少,大概五六斤而已——老人家就是喜欢小题大做。但小外公这熟悉的语气到底让她一路凄惶的心里熨帖了点,笑眯眯地跟老人家唱反调:“瘦了不是更好看吗?”
“好看个屁,跟鬼一样!”老头怒目圆睁,“赶紧回家多吃点,下回我见你要还这么瘦,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道啦。”弋戈点点头。
陈思友看她站在那老旧门框里,已经是快顶着门的高个子,却不知怎的叫他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趴着、坐着、蹲着、站着,在他这门框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拿白粉笔在门上画画,有时候和银河一块玩。
十几年悠悠的,就这么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