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有一回被邻居家大孩子带出去玩儿,谁知道怎么跑那么远,到了郊外去,一直到半夜才回来。回来就发了高烧,怎么都不退,后来送去医院退了烧也还是说胡话,喂不下去饭,又检查不出什么病。我急得自己在医院抹眼泪,打电话给你爸,他在外地,叫你二叔从祁家把那盛玉镯的盒子送来了。”
那时她已经离开祁家好几年,几乎要忘了这件东西,但求助无法,只能将信将疑收下了。
“我把镯子放在你枕头下,你枕着睡了一夜,又烧了那丸香,你第二天就好了,没事人一样。
“我原本也是不信那些玄乎的,这事儿过后我去托人找了据说有道行的人来看,那个人一看这镯子,就连连称赞是好宝贝,可凝魂驱鬼,养人得很。
方如妍回忆着,眼神怅惘。
“……不信不信的,这么些年,也信了。”
祁序摇摇头,他幼时的记忆繁杂,这件小事早记不清,他对这玉镯没有印象。或许是母亲忌惮,这些年来从没给他看过。
方如妍把玉镯和香丸重新装好,那只上了小锁的匣子也就没再放入柜子里,而是递给了祁序,她似是解了心病一般如释重负:“现在你也大了,拿去吧,即便不戴,放在身边或许有好处。”
祁序接过去时能感受到她的犹豫,她内心底并不愿意他接受这些东西,若不然这些年也不会一直藏着。他能听出她对那“三爷”的怨恨,又有对那怨恨的无可奈何。
他太小记不清什么事情,每每问及父母离婚的缘由,都得不到什么确切答案。
而今天,他向来恬淡平和的母亲终于在被他挖出沉疴时露出些不一样的情绪。
“祁正珩把我当什么,他们又把我当什么!”
她也只说了这句就没再说下去,那些事情太肮脏,沾了那处旧宅特有的病态,本就该尘封起来腐烂去也不能给旁人知晓。
那几年祁序的叔叔祁正清读的是军校,原在部队服役,也是在祁正珩意外去世以后才回家族接手了他大哥手里的生意。
祁序又想到雪夜里熏炉前那个青年和祁正清的身影,他在心里隐隐拼凑出了当年的,晦暗角落里的真相。
那个真相像一个漩涡,卷着腥甜和情欲混杂的泥沙,腐朽得令人生厌,却裹挟着人的脚踝往里拽。
临走前方如妍终于恢复了神色,一如她平时温婉的模样,只是眼底竟有一丝悲悯和难过。
她说:“小序,我宁愿你永远不要问起那些事情。”
她并不细腻但小巧温柔的手握着祁序的手:“可我知道你,你从小就执拗,你既然问了,我就知道这些事迟早瞒不住你……他们家的秘密,我也不清楚太多,但是……”
她又顿了顿,咬着那点遥远的,淡薄的恨:“你要记得,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妈妈永远不希望你回祁家去。”
祁序心里大抵描画出了真相的模样,翻了几天的数据库和线上档案馆,下一步便是去了市里一边陲县区的历史文化中心。
祁家是当地大族,历代出任官员的也不少,算是名门,他先是在网上查了几天市志县志,终于在市历史文化中心网站上查到了提及人物志的史料,上面显示的目录中出现了祁家。这些馆藏地方史料本身都已经被流传得零落不全,不允翻阅,只有描摹及影印材料在展。
他绕着偌大的历史馆的县志资料库上下找了一上午,蝇头小字密密麻麻记载着,想找到一个“祁”字却都不易,仿佛提醒着他的侥幸和想当然。
即便“三爷”是某个还活着的死人,被记载于史书的概率也太渺茫。更何况,他如何将这些字句与那个人重合起来?
他暗嘲自己的心血来潮,这时才深深发觉那个念头的可笑。难道他仅仅因为母亲一段模糊的记忆和神棍的几句话就要颠覆他二十余年的世界观和认知吗?
他查了一上午无果,头昏脑涨地走出文献区,心里生了杂草一样的荒芜寂寥。
直到他的脚步在一楼展厅停下,展厅外下起了雨,他抬手看表,再抬眼时赫然对上玻璃隔开的一张泛黄照片。
他寻找了一上午的答案就在他面前。
上世纪初的黑白照片,下面标注的年份是西元一九一六,显然当时的人们还不适应相机,看向镜头的目光拘谨,姿态凝滞。那是一张合照,照片中四五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男人们穿的长衫和西装,女孩子看上去年纪小些,及膝的竹布衫像是当时的校服。
祁序猛然盯紧了最右边那个年轻男人,即便照片模糊,光影晦暗,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来,薄唇淡眉,瞳白清明,不在意似的地看过来,神情悠淡。
如画的眉目和警局档案里那个名为祁宣的证件照重合起来,又和那夜隔着暗阁木门烟熏过的疏冷面容重合起来,像是隔着上百年光阴,看着他。
他的视线下移,看到备注的名字:临青纺绸祁家季子,祁景明。
他的手扶在玻璃外的合金裱框上,颤抖。
祁序赶回了老宅。
没有节庆和丧葬时的祠堂一般是锁着的,可老爷子的葬礼刚过,屋内还没归置好,也就管得不如平时严格。说来也是讽刺,这里即便不上锁也不会有人过来,现在的小辈大都心野受不了严苛规矩,对此避之不及。
他谎称叔叔的意思,从管家那儿拿了钥匙,翻到了族谱,对照着年份找了过去,果然在那其中找到了上世纪初的景字辈,景原、景生、景明、景衡……
他小心地把族谱归置好,巨大的冲击让他心率极速上升,头都隐隐发晕,他无力地靠坐在堂下的地上,思绪混乱,手心冰凉。
满堂的牌位,他一一数过去,没有祁景明这三个字。
祁景明,当年的祁家三少,还活着。
正对着牌位门外的是青铜香炉,炉身兽面狰狞,无烟时铸死在这青铜之上,千百年被囚,千百年不变。
木窗透过回廊上人走过来的身影,祁序看到了,却没有起身,他认出了那是谁。他准备好了被兴师问罪,也准备好了接受真相。他甚至隐约察觉到,管家能把钥匙交给他,是祁正清的意思,当天他藏身于书房中窃听的那一幕,是刻意叫他看到。从他接到爷爷死讯的那通电话起,一座庞然狰狞、泛着铁腥味儿的笼子正向他敞开来,他无所遁形。
祁正清推门进来,又侧身支好门,微微欠身让另一人先行。
祁三没看他一眼,径自从他身侧走过去,坐在他身前的扶手椅上,含着笑问祁正清:“确定是他了?”
祁序的目光只能触及到他的腰以下,对襟上的盘扣精致,小臂的袖子卷上了几折,搭在扶手上的手腕骨节清晰。
他内心忽然升起茫然的惶惑来,心口像被人攥着掐紧了,不自觉地把原本不得体的姿势改了,正对着他在蒲团上跪着,面对着阴寒恻恻的上百牌位和这个早该朽去的年轻人。
祁正清也在他身侧跪下:“三爷,小序是我大哥的儿子,如今的小辈里,唯他一人忠厚沉稳,秉节持重,当得起家主之责。”
眼下身在祠堂,祁正清比私下里显得更端重,同祁三的交流也少了倾慕渴求,多了疏离恭谨。
祁三伸手过来,捏着祁序的下颌叫他抬起脸来,审视了一番后,才终于点头:“不错,知道跪祖宗,是比你儿子强的。”
祁正清俯身以额触地,不敢再言语。
祁序被迫仰首和祁三对上目光,他肺腑直到嗓眼儿已经被无数念头撕扯出血味儿来,他握紧了满手的湿汗,哑声道:“不,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