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罢欲走,施可久却停在原地,皱眉看她。前桥停下,问他怎么,施可久道:“易容是项伪装技能。”
“我知道。”
“属下的意思是,无论身份还是面貌,都有伪装的缘由和目的。”他道,“属下接到指令后,精心设计出这张脸,方才同妙令主搭话,她都没立即认出,故而属下认为易容并不失败。判断伪装是否良好的标准也不在皮相,而在能否抛去另一个身份的影子,完美隐藏自己。”
施可久说出这些话,是为自己付出的精力和努力正名。成璧虽看不惯凝云堂人,此时倒是很理解施可久。外行指导内行总会闹出尴尬的笑话,就如在公主府,侍卫长就被多少人当成无所事事、只会携剑耍帅的闲职。
前桥却没接受他的辩白,冷声道:“皇姊让你在我身旁,是命你教导我吗?”
施可久沉默半天,垂眸道:“不敢。”
“我不喜欢这张脸,去换一张,换到我满意为止。”前桥道。
“……是。”
施可久不再有他言,恭敬告辞离开,倒是成璧轻声道:“他说得不无道理,易容可不是玩具。”
“易容不是玩具,我还不是主子呢。”前桥瞪着施可久离去的背影道,“你不觉得凝云堂人很难相处吗?明明是奉旨来帮我的,却一个比一个惰怠。她们应竭尽全力辅助我,而不是强调客观理由,扯我的后腿。”
成璧苦笑道:“你说得也对,凝云堂人的确不如京都人那般听话。”
岂止是不听话,妙令主看她的眼神简直像要造她的反。天高皇帝远,固砾有军事实力和战略地位,不免眼高于顶。她若是现在就低头,岂会不被拿捏?以后怎么开展工作?
她的强硬有了回报。次日一早,施可久换了张脸出现在她门口,重新t主人心意的他让人眼前一亮。
五官虽和上次大体相同,但因着细节处的差异刻画,特点和亮点也显现出来了。这张脸终于算是个“集大成者”,前桥满意地点头称赞。
“这不是可以做好吗?”她道。
施可久答得滴水不漏:“多亏殿下不嫌属下粗笨,悉心栽培。”
“以后就这样易容吧,挺顺眼的。至于给你起个什么名儿——”前桥看向固砾巡防军曾留在旅店内的一方绣标,口中随意念道:“‘克诘戎兵,克光丕业’,愿我大荆戎功可久,就叫你‘克戎’吧,你认为如何?”
他唯有领命的份儿:“谢殿下赐名。”
“去玉龙山之事,你认为何日动身为好?”
施克戎答曰:“即刻便可启程。妙令主已前往凝云堂,待殿下至吉江镇时,公函也将随之而至,不会令殿下行程耽误。”
前桥微微一笑,哦,这不也行动起来了吗?若她不坚持,任由两人撂挑子,还真被拿捏了。
“好啊,那我们也出发吧。”
——
4
众人修整过后随即启程,施克戎为其引路,不敢如手下般大胆穿梭雪林,便带着众人踏上更为平坦的乡道。
因着张策加入,伺候公子有了更好的人选。因前桥只带了桃蕊一个奴仆,众公子又不敢使唤桃蕊,故而多是亲力亲为。而张策则不同,男子近身服侍比女子方便,就连宁生和子昂也有了新的使役。
张策战战兢兢,服侍他们如事神明,端茶倒水牵马拿衣,大气都不敢出。
夜间众人在馆驿宿下,张策暗暗旁观,见公主唤了子昂入内侍奉,至深夜时,又唤宁生进入。
他窥见秘事冰山一角,不由得羞得面红耳赤,就连梦里也都装满乱七八糟的旖旎遐思,可天还未明,他就被人唤醒——公卿说屋内炉子灭了,要他重新烧起。
张策打着呵欠去何缜房内生火,实在忍不住疑惑,问道:“罗公子和宁公子夜晚未归……”
他还未说完,昏昏欲睡的公卿就一个激灵坐起:“哦?”
“敢问……两位公子,是去做什么了?”
公卿的声音从齿间挤出:“还能做什么……他们是分别去的,还是一起去的?”
张策答“分别去的”,黑影就躺回去了。等他忐忑地生好炭火,黑影又道:“你留意着,若梁庶卿和某位公子同去公主房内,需速报于我。”
张策一抖,差点没拿住手中的炭夹,那黑影又压低声线道:“还有你,你没滞势,可明白分寸?若公主要你相陪,你当严守贞洁,不得从命。”
这下炭夹子“啷当”一声掉在地上,张策惶恐地想,难道公主留自己一命,是存着这心思吗?
他不知这只是何缜“有备无患”的嘱托,联想到某夜自己也可能被叫去那神秘的小屋,脸颊立马像被煤炭烧红,他匆匆拾起炭夹,胡乱应承,仓皇逃出。
——
5
次日午后,众人终于抵达吉江,这座村子已和前桥印象中截然不同。
座座军帐穿插在村寨之间,袅袅炊烟换作工事黄沙,曾经宁静流淌的冰溪上架起数条木构栈道,供士兵通行至山间巡逻。国语生疏但笑容满面的百姓不知迁至何处,取而代之的是铿锵有力的军事号子——“克诘戎兵,克光丕业”,他们喊着,字正腔圆,铁血寒衣,令人胆战。
前桥当真看了好久,才让眼前之景和记忆中的静谧村庄重迭。一切都回不去了,她想,同时也有些庆幸,目睹这变化的是自己,而非魏留仙本尊。
凝云堂人行动不可谓不迅速,她们前脚刚到,公函也恰好送达。只是护送人员并非妙令主,而是曾与她们对峙一夜的阿廖。
阿廖知她身份尊贵,不敢造次,恭敬道:“属下来送公函,妙令主她……因堂内有事,来不了了。”
前桥知道这是借口,她一定躲着了,可见凝云堂管理松散,不过公函已经送达,前桥也无法追责,便让阿廖与军队交涉。
不一会儿,阿廖单骑跑了回来。
“娘子和众位卿子请随我来。”她不认得施克戎如今的样貌,还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固砾军派出两人随行,说是护送,也是监视。这回无法同上次那般让成璧背负着到达山巅,只能走军队搭建的爬山道,沿着绳索慢慢地行。
前桥只带了梁穹和成璧,外加一个新护卫施克戎。她们一步一个脚印攀登上去,终于在夕阳西下时到达山巅。
上次站在此处,也是这般举目四望,魏留仙和赵熙衡还年轻着,看着广大世界,将心扉交付彼此。
如今再次站在此处,向北望去,满目苍凉,向南凝视,亦是美景不复。固砾军旗插在曾经梅树盛开之处,晴雪下的梅舞从回忆中连根拔除,干净的少年也化作鬼魅。她正感慨物是人非,梁穹的手指触碰到她,暖暖地与她相扣。
她看向梁穹,对方因跋涉面颊微红,此刻正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
“纵然前路坎坷,却有别样景致。”他微微抻开双臂,深吸一口猎猎冷风,叹道,“多谢殿下,让在下夙愿得偿。”
梁穹为何想来玉龙山呢?前桥看着他,他却望着北边的苍茫浓雾沉默不语。山巅的斜风将发髻吹乱,梁穹用手指冲着山脚虚虚地画一道弧线,对前桥道:“三州之地。”
这三州比她预想中小得多。梁穹解释道:“兴国版图多山,道路崎岖,常年冰冻,城防多呈狭小点阵,集合为州,州间修筑短道相连,便于在复杂地形彼此接应帮衬。”
前桥看着下方影影绰绰的城市,又听梁穹道:“从前不知能有机会去兴国,便一直想来玉龙山,看看这只在书本中读过的邻邦究竟是什么样。”他又冲前桥笑,“幸有殿下,在下不止远观,也可亲自前往一览了。”
前桥握牢他的手,梁穹道:“玉龙山一直在此,模样大有不同。六十年前它是兴国铁垒,而后觐坞归我大荆,十六年前,此处又见证一场反攻鏖战。国境线一扩再扩,从觐坞以南至玉龙山脚、玉龙山阴,如今又至北麓三州以北。雪山无改,站在山顶之人,却年年不同了。”
是啊,她所旁观的变化那么大又那么小,就像被拔除的梅树,投入历史的长河甚至无法激起涟漪。前桥长叹出声,听着耳旁梁穹道:“殿下在意的或许是一株草木的荣枯,然而这座巉岩和坚冰构成的巍峨之山,虽然不被注意,却也始终在您脚下。草木因时荣枯,山岩千年永固,就像有的人,无需您做什么,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点温度,他就会站在这里,一直一直地等着您。”
前桥知道他在自比,正如所言这般,他一直一直等着。从独守空府到代任公卿,再到权柄旁落,他始终未变。
前桥将他揽在怀中,也自责于刚刚因赵熙衡产生的寥落,梁穹吻在她的头顶,轻声道:“您曾问在下有没有本事让您忘了他,从前在下不敢想,也不敢答,可现在在下想试试。
“无论令您快乐的还是伤痛的,只要关于他的回忆,我都想覆盖掉。我想把他从您生命中彻底剔除,我不止一次想着,若世间没有他就好了,若我们的感情只是单纯的喜爱和讨厌,关系只是自小相识而后缔结良缘成为妻卿,不掺杂第三人的牵扯,那该多好……
“可我又很胆小,怕剃头挑子一头热,没信心做成之事,我就只敢想不敢做。可现在我想了,也敢了,殿下,我能覆盖他吗?您还给我机会,让我覆盖他吗?”
上次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两人都被逼到死路,一个因绝望憎恨一切,一个因失望坚守心门。如今旧事重提,梁穹带着不解的愧疚和坚定的信念,在雪顶冰冷的夕阳中吻她。
没人再能占领这片纯净的雪白,虚假的梦不能,回忆不能,图穷匕见的伪善者更不能。让彼此奔赴的现实覆盖掉难舍的执念,她们的亲吻如此卖力,几乎可被夕阳炙化,再被冷风吹凝。
梁穹对她耳语:“那间小屋可还在?”
前桥看向他,梁穹道:“可以带在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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