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边城地区进入了低温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天空，下着阴沉沉的冷雨，早晨八点，通宵值班过后，左恩离开医院大楼，撑开伞，走在狭窄的街道上，因为下雨，他没有开车，雨水打在伞面的声音像是鼓点，让人分辨不清何谓真实。

不知不觉，左恩停下脚步。

跟了一路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他身边，车窗降落，是丹的脸。

“你又来了，丹。”

左恩的声音散在雨声中，淅淅沥沥，丹专注地望着他，微笑。

“上来吧，我们的第一次合作要开始了。”

车门开启，左恩收了伞，坐进后座，几滴雨水落在鬓角，冰凉的，像是蛇信舔舐，滑入脖颈。

汽车缓缓前行，左恩仰头扯松领带，问：“我们去哪儿？”

“延封公馆。”

内外城的交界处，离哨兵学院不远，左恩靠在座椅上，轻轻闭上眼，他作息颠倒，精神萎靡，丹的声音就像梦一样，传入脑海。

“……公馆内部出现高级哨兵的坍塌，导致了连环污染，附近区域已经封锁，但感染者太多，污染性又太强，现在没有人敢随便进入。”

“呵呵……”左恩低笑两声，“怎么？我就敢随便进入了？我是超人？”

“我会跟你一起去。”

“怎么不直接轰炸？”

丹叹气：“哨兵手里拿着新世界公约，精神契约，毁灭的代价是第一避难所众首脑的死亡。”

左恩“啧”了一声：“除了我们呢？”

“还有一对高级哨兵和向导。”

“啊，四个人，如果那边没出现特级，还是能应付的，”左恩整晚没吃东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含进嘴里补充能量，“你应该杀过人吧？丹？”

三十分钟后，黑色轿车停在封锁线外，这里的气温高了一些，左恩脱了外套，下车后，看见守在封锁线外的一溜哨兵们，用健康的哨兵精神域作为防护，直到他们失控前，精神污染都没有机会扩散，当然，这种做法的代价就是，这些具有牺牲精神的优秀哨兵们会更快地失控，他们是消耗品。

果然还是政府的作风。

“瑞德先生。”

一个极为强壮的哨兵跑过来，向丹敬礼，他身后是一位神情冷淡的女性向导，年纪看着不大，利落的短发，一身警装，她正在打量左恩，这男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两只熊猫眼，面色苍白，像是个快要饿死的吸血鬼，女人眼里流露出嫌弃。

“你是特级？”

“我是左恩，”左恩摊手，“如果你像我一样熬了一个通宵，还没吃饭，就被拉上战场，相信我，你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丹，这人真的能行吗？”

“人不可貌相，”丹拍拍她的肩，“左恩，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佟净，还有她的弟弟罗焕。”

强壮的哨兵挠挠头，冲左恩笑得像个憨憨，他姐姐冷冷扫了一眼左恩，走进一辆警车车厢。

这姐弟俩完全是两个画风啊。

这车厢内完全是武器库，左恩还在观赏，佟净已经拿起一把冲锋枪，在手里掂了掂，背到身后。

“离坍塌初始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我们挑完选武器，尽快进入污染区。”

左恩停在一把长刀前，抚摸刀身。

“军工厂出品的919合金？”

丹走到他身边，“是。”

左恩把刀拿在手里，看向佟净：“你枪法怎么样？”

“姐姐可是神枪手！”罗焕骄傲地挺起胸。

“那狙击就交给你了，”左恩笑了，半开玩笑道：“我四年没摸枪，都快忘了怎么瞄准。”

佟净看着他的眼睛，这个男人随口一句话都有支配的意思，她开始相信左恩是一个特级向导了。

“污染区的哨兵大概有多少？”左恩又问。

“十几个吧，都是在公馆内被感染的。”丹回答。

四人穿过封锁线，开启精神域警惕四周，前进不过十步，能探查到的东西就变得十分有限，就好像在精神世界蒙上一层迷雾。

通过肉眼，还是能看见百米之外的公馆大楼，而根据精神域反馈，此时，那座大楼就像是一个不断坍塌着的黑洞，一边感染一边扩张，只有虫才能存活。

坍塌毒素侵蚀着每一个人。

左恩搭建了防护网，为四人抵御污染，他的速度太快，佟净惊叹地看了他一眼。

来到公馆门口，四层小楼大门敞开，就像是一只张大嘴巴，等待猎物进入的魔鬼，左恩和佟净站在中间，外侧的两个哨兵都放出来精神体。

左恩幽幽道：“佟净，往里面打一梭子试试。”

“有人怎么办？”

“哈？别天真了，要不是精神公约，这里早被轰成平地了，”左恩看向丹，“你说呢？”

丹沉着脸说：“开枪吧。”

火药在公馆内炸开，掀起一阵硝烟，没有人知道里面有多少怪物，它们笼罩在失控的高级哨兵的阴影之下，就像是影子藏进黑夜里，直到火药刺激了它们，左恩敞开精神域，那些洁白的触手没有任何防护，暴露在众人面前。

佟净抓住他的肩膀，质问：

“你做什么？”

左恩偏了偏头，回答：“引怪。”

他的话音刚落，几只怪物就从公馆内爬了出来，不过一个小时，它们已经失去了人的外形，肚子变得巨大，四肢退化变细，皮肤逐渐变成漆黑的甲壳，纤细的四肢飞快摆动，却拥有一张扭曲的人脸。

它们爬向左恩洁白的精神域，就像一只只巨大的人脸蜱虫。

除了左恩，其他人还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孵化”现场，脸色都很难看，左恩移动精神域，引它们靠近，嘴里喃喃：

“这玩意儿还是如此恶心。”

半虫人的移动速度非常快，它们处于转化期，需要大量的能量，“孵化”成功以后的强大与否，取决于此时吞噬的数量。

怪物转眼便来到“美食”面前。

“你们在发什么愣？”

左恩增加精神域强度，挥刀划线，逼退了两只最近的，狠戾道：“你们想变成这玩意儿？我不介意多杀两只！”

丹与他有临时连接，先反应过来，冲到左恩身前，一口咬中半虫人的脖子，旁边一只见状，爬上前想要攻击，被一梭子弹击中脑袋，顿时脑浆迸地，鲜血横流。

“这群怪物到底是不是人！”

换子弹的间隙，佟净不由得大叫。

“半人吧，大概你杀两个才等于一个人？”

轰轰轰——

又一阵枪声结束，佟净瞪了一眼左恩，只恨不能把他突突了。

“你闭嘴吧！”

“佟净，你跟罗焕留在外面！丹！掩护我。”左恩又一次发出命令，他的速度很快，也很灵巧，在豹子的掩护下，进入公馆内，丹随后进来。

“那个哨兵在四楼！”

公馆内的精神污染更严重了，即便是左恩，也难以完全阻挡污秽的感染，丹的眼睛很快变得血红。

他的偏差值涨得很快。

必须速战速决。

刀身已有鲜血，左恩看向楼道，那里趴着几只巨大的爬虫，与外面的半虫人不同，它们已经没有了人类的外表，也不像没头苍蝇一样，被干净的精神域所引诱。

它们很冷静，像是王座之下的守卫。

左恩冷了脸，看来新的王虫已在此诞生。

他飞速构建出新的防御网，围在花豹的四周，就像一张滤网，丹感觉自己沸腾的血液逐渐平静下来，免于被吞噬的命运。

“新世界协议在四楼，那个怪物手里，是吧？”

左恩依旧冷静，丹深吸一口气。

“应该是的。”

“好，我上去，你拦住这些东西。”

“你怎么上……”

丹眼睁睁看着左恩走向楼梯，能显化成虫形态的都是哨兵，左恩动用了精神控制，一瞬间，特级的精神触手犹如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刺入它们的大脑。

这是他的“绝招”。

左恩从王虫那里，暂时夺过了诸多“守卫”的支配权。

向导的精神与怪物相融，致命的毒素沿着触手，进入大脑，仿佛饮用了强致幻剂，左恩眼里只能看见无数蠕动的色块。

巨大的爬虫们伏地身体，向他表示臣服。

左恩的身影摇摇欲坠，却依旧一步一步往上走，没有东西敢阻拦他，丹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打了个寒颤，惊醒了，花豹暴冲出去，趁向导的支配未消失，对虫群发起攻击。

走到三楼，左恩面色惨白，他到了极限，继续下去，他会变成下一个王虫，左恩结束控制，毒素随着精神域一同回收，让左恩感觉一阵眩晕。

但愿这次能活着出去。

左恩狠狠掐了一下手心，疼痛让他清醒，同时，危机感传来，他本能地侧身躲避，再抬头，原先的位置已被巨大的黑虫取代。

“还有一只没引下去？”

左恩低喃，缓缓抬起刀，对准巨虫，那八条虫足飞速摆动，正面朝左恩进攻。

甲壳坚硬，凭他如今的状态无法打破，唯有脖子是它们的弱点。

单只成虫的精神污染左恩还能应付，他险险躲过口器，挥动长刀，刺入脖颈。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虫的血也是红色，跟人血一个味道，左恩半身发力，砍断虫的脑袋，压住强烈的呕吐欲望，快速跑向四层。

当左恩推开会议室大门，与那只“虫”对上视线，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

王虫已经完全失去人形，原本应该长着脑袋的前端被一对镰刀型尖颚体代替。

此处的污染强度较楼下要重得多，左恩头痛欲裂，这样的入侵让他的精神域再次浮现出裂痕，耳边满是尖叫，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冬日——

雪花飘落，他用冻到皲裂的手，向指挥部发电报，因为通讯被政府拦截，一直得不到救援。

外界的污染跟避难所内这些过家家的东西完全不同，他们有五支小队，总共二十八人，被派去修补边境的精神豁口，在上一队无法继续后，听从军区指令，下一队接着外出，左恩所在的队伍是最后一支。

当他们来到豁口处，左恩看见无数只蜱虫趴在边境线上，吸食着精神边境的力量，同时散发出浓度极高的坍塌毒素，感染着众人，将他们拉入深渊。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人脸虫，全是战友的脸。

左恩是最先意识到要撤退的，但由于物理防线已经关闭，他们被关在了外界，而前方的精神防线随时可能被虫啃穿，到时候那些趴在外面的黑压压的蜱虫便会一股脑将他们吞噬。

即便没有那些虫，也有队友变成的人脸虫。

哨兵们退缩了。

或许，他们可以单纯地杀虫，即使牺牲也不畏惧，可变成人脸虫则不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而左恩的诸多求救信号换来的只有一句话——

修复精神防线。

物理防线外，广播架在高处，重复地播放这一条指令。

到这时，左恩已经没有任何拯救的办法，他自己都濒临失控，随时做好自戕的准备。

走投无路时，左恩的眼里出现了清晰的哨兵精神域图景，当然是完全被污染过后的，漆黑的线条，它们漂浮在四周，痛苦地尖啸，拉扯着左恩，让他支离破碎。

恍惚之间，他看向更远处，精神防线其实也是深渊一般的黑色，细细看去，那是精密交织的网格，每一条网路都跟污染后的精神域是那样像……

那是向导能够控制的东西。

到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修复精神防线”。

延封公馆四楼，左恩眼前的黑色巨虫也拥有同样的精神网，层层叠叠的巨大网络铺满整座小楼，毫无疑问，他就是这次的感染源头。

左恩手握长刀，慢慢走到巨虫的正面，它那身前的一对颚体随着左恩的动作转动。

它的腹部下面，是一个黑匣子，左恩不由得暗骂一声。

这玩意儿居然将协议藏在了自己身下！在感染前他到底受到了什么命令？

左恩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往它肚子下扔，立刻引来这怪物的警惕，前足腾踢，颚体居然准确地夹住了那一颗小糖果。

比想象中还要灵活。

左恩再扔了一颗，这次对准了它的背部，糖果落下，这只虫没有闪避行为。

是保护，还是抢夺？

背部的糖果还是吸引了王虫的注意，左恩丢开刀，从身后掏出手枪。

第一枚子弹射向它的颚体，大体积的坏处此时显现出来，即便这只虫想要躲避，子弹依旧擦着左颚飞过，出现一道裂口。

王虫因疼痛而扭动身体，左恩连发两颗子弹，纷纷击中它的下腹和前足，鲜血从腿部流出，王虫带着愤怒，爬向左恩。

它要将颚体扎进左恩的身体。

砰砰——

又是两枪，子弹的冲击减缓了蜱虫速度，左恩迅速贴墙跑到门外，想把它引出来，可这怪物并不上当，刚刚靠近门口便踯躅不前。

左恩往后退了两步，顿时一阵眩晕，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他快要到极限了，掩埋在深处的精神域创伤已然浮现，那是犹如蛛网般细密的裂纹，任谁看一眼他的精神状态，都会知道他已经岌岌可危。

但左恩掩饰得很好，这也是四年前他能回到避难所内部的原因。

他咬一口舌尖，血腥气在口中散开，他再次进入会议室。

由于他打伤了巨虫的腿，减缓了它的爬行速度，黑匣子现在都还没有回到它的身下，左恩再次射击，击中后腿，用光子弹后，他扔下枪跑向黑匣子，黑虫愤怒地加快速度，双方几乎同时，来到黑匣子面前，左恩更灵活，扑上去，将那个小盒子抱进怀中，就地翻滚，躲过蜱虫的攻击，然而，那根半臂长的颚体依旧刺伤了左恩的肩膀，他堪堪躲过下一个突刺，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再也无法行动。

肉体的伤口并不深，可来自蜱虫的精神污染也顺着伤口感染到左恩的精神域中，远超受伤前的污染强度，强烈地撕扯、吞噬，将他撕碎，再化为己有。

它要转化他。

黑虫又一次举起那对颚体，刺向蜷缩在地上的向导。

千钧一发之时，门口传来一声野兽的嘶吼，随后，花豹如同一阵疾风，将王虫扑倒，让它远离左恩。

丹出现在门口，他看见了受伤的左恩，以及他怀里的黑匣子。

“左恩！你还有意识吗？”

丹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手雷，随时准备消灭里面两个生物的肉体，却迟迟无法下手。

左恩陷入极端的癫狂中，他睁着眼睛，却看不见画面，他正在跌向深渊。

唯有黑暗。

这是第二次，他进入这种绝望中，能感知到的只有“失去”，失去手脚、失去躯体、失去个人意志，最终，变成某种更为庞大的事物的一部分。

他正在转化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