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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长(五)(1 / 1)

瓦蓝的晴空被汽笛的鸣响划破,自太平站出发,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上,齐玉露和郭发踏上新的征途,医护人员全程护送,更有公安机关的骨干陪同。舒软的卧铺,宽敞的包厢,是属于缉凶模范齐玉露女士的殊荣,他们要穿越冰封的东北平原,去往首都,接受全中国骨肿瘤最好的专家团队治疗会诊,一切费用,都由国家报销。除此之外,齐玉露的账上,还得到了十万元赏金。这些天,齐玉露接受了多家采访——电视台、报纸、学校等等,别管什么,她毫不怯场,从鬼门关打马走过,已经万事都不怕,以平静如神的口吻讲述自己击毙连环杀人犯的全过程,她骄矜地抿起嘴唇,乐此不疲地接受命运的闪光灯,感觉光辉的未来就呈在眼前,触手可及。郭发曾许诺给齐玉露的那份关于火车与远方的浪漫,只能在这样的景况下实现。他吹出哈气,抹去冰霜,指向朦胧的窗外:“你看,刚才还是大雪呢,现在已经能看见绿了。”他们一路携手,风雪载途,匆匆穿越时间与空间,脱去厚重的袄与靴,面对陌生的季节和浩大的城市,便来到了首都的春天里。治疗是无比艰苦的,齐玉露吃了太多苦头,骨盆的肿瘤不断威胁着腹中的胎儿,更有肌肉的萎缩、截肢与瘫痪的风险不断侵扰着她的康复之路。好几次,齐玉露打算放弃了,旧日不幸的泥潭漫过她的病躯,企图再次将她吞没。“郭发,我越来越不中用了,撑不下去了,要是截掉我的腿才能换一条命,我宁可不想活了,”热泪缓缓流进雪白的枕头中,齐玉露忍受着剧痛,感觉这副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她只想要安乐地脱离这副支离破碎的躯壳,“我想完完整整地死掉。”郭发紧紧抓住她那嶙峋一握的手,这些天的反复放疗,让她流尽力气,身上的皮肉,仅剩薄薄一层,她抗拒着,常将自己枯槁的脸迈进被子,所有隐秘的心思,他全都知道,可坚决不会以孩子为名自私地绑住她,他哀哀地落泪,这种沉重的时刻,除了无能为力,什么都难讲:“你听着,齐玉露,我没法替你疼,但是你已经坚持到现在了,不为了我,哪怕你就是看看今年的春天呢?”齐玉露慢慢软下来,流连地摩挲着郭发濡湿的发,他常常显得比自己更紧张,大汗淋漓是常事:“我好害怕你嫌弃我,但是你好像比我耐性更大。”“我坐过十年牢呢,我觉得跟困了一辈子似的,但是回想起来,也就是个梦,打个盹儿就过去了。”郭发扯出最灿烂的笑,眼尾有道道细纹,仅仅几个月的功夫,他就见老了。齐玉露抚摸着隆起的腹部,那是遍体她最温暖和丰盈之处,忽然悠悠嗔道:“我睡不着觉。”失眠的每一个长夜里,两个人就那么牢牢地拉着手,世界太空茫,能把握的只有彼此的肉身,他们以殉情的决心坚持着,互相取暖度过寒冬,像两条冰面下的鱼,相濡以沫,期待一丝春光的乍现。扎根在床畔的郭发从行李里拿出一本旧书,是梭罗的《野果》:“及至五月二十五日,花苞将开未开,幼嫩可食,足以慰藉饥饿的旅人。我常掉转船头,在不久前刚刚长出的高出河面的密集菖蒲丛中,一边穿行一边采食。孩子们都知道,根部最内里处的嫩叶十分美味。麝鼠喜欢吃,孩子们也喜欢吃。六月初,我见孩子们跑出一二英里远,去采菖蒲,带回来大捆大捆的,他们专喜欢那刀锋似的叶片,闲时揪着它玩儿。一过六月中,菖蒲开始结籽儿,穗状的花就不能吃了。春天,当你初次与菖蒲擦身而过时,它特有的香气令人多么惬意又惊讶!它一定是从潮湿的土壤中年复一年独自萃取出了这香气!”他cao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娓娓念着,极力学齐玉露的腔调,却总是不免听着好笑,齐玉露嫣然一笑:“我把你改造得可真好啊。”至于饮食方面,齐玉露贫血更加严重,苍白得如同一具艳鬼,再香浓的饭菜,都感到难以下咽,郭发亲尝为她精心准备的一粥一饭,哄着抱着,嘴对嘴喂她入口,他喜欢她耍脾气的样子,总不过火。齐玉露被郭发炽热的臂弯围拥着,身畔如被篝火点燃,暖烘烘地驱散了骨缝里传来的恶寒,麻痹掉神经的抽痛,她总能超额地完成进食,得到郭发奖励意义的一记深吻。“今天剩了个鸡腿儿,不给亲了。”郭发捏她的脸,心下一紧,她好像有点肉了。2001年,难得的一个暖春,齐玉露终于终于驱散了病魔,春末夏初,她的病情已经完全得到了控制,成了全国骨瘤患者中治愈的少数先例,几个月后,她成功诞下一名健康的女婴。除了英雄事迹,她再添一项生命的奇迹。“齐念冬,小名冬冬,”齐玉露抱着孩子,哺乳和康复使她容光焕发,渐渐丰腴的身体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你说咋样?”郭发一向百依百顺,但今天却要给自己争个主权:“小名冰尕,好养活。”\\三年后,太平周边六县并为一县,更名太平市。扫黑除恶行动力度加大,警察系统全面清洗,周边黑帮剪除一净。旅居归来的石英再度返乡,接过公安局长的职务,她那本小说写成了,却迟迟没有出版,她选择交给劫后余生的齐玉露,以此为新婚贺礼,同她交了个朋友。“欢迎回来,石警官。”齐玉露赞叹她冷静的笔锋,也喜欢被加工后自己的形象,全然的女主角,千疮百孔,仍在自己的命运悲歌中大获全胜。“虽然写了本小说,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是个警察。”重新穿上青色警服的石英发出由衷之言,繁华的南方都市没能牵绊住她,她愿意回到这片灰色的平原上,一把配枪,一根警棍,守护这里坚韧而可爱的人们。太平,终于走向了彻底的太平。曾经的工厂遗址上,店铺已然林立,有一家名叫“废墟之夜”的电影院尤为瞩目,星光与月亮坠饰的牌匾上,每到晚上,便璀璨无比,店主齐玉露煞费苦心,十万元的本金起家,选片和装潢都极尽文艺,成了太平市年轻恋人必去的地方。

人都说太平约会有四大宝地——契诃夫咖啡馆、防空洞舞厅、红星溜冰场、和废墟之夜电影院。2004年,早春三月,郭发骑着昔日的二八大杠,身上还套着那件雪青色毛衣,穿用似乎没有随着时间的脚步而前进,但是灵魂确实全新的,蓬勃得如同十八岁,他的后座上,沉甸甸的,仍旧驮着旧日的人。一阵料峭的风吹过,齐玉露裹紧红色羊绒围巾,术后的保养尤为重要,她畏寒怕冷,被郭发裹得像个狗熊,侧坐在后座,都有些迈不开腿,她两臂缚紧他的肋骨:“郭发,”两个人一同奔着托儿所的方向驰去,冰尕今年三岁半,格外早慧,口齿伶俐,十分闹腾,跟着干姐姐白忆楚四处惹祸,常常把这对新婚的夫妻累得团团转。“老婆,晚上吃啥?”郭发抡圆了两腿,激起一地春泥,跃上裤脚,留下像星星般的泥点儿。“把孩子接上,咱们去毛姐那儿吃杀猪菜吧。”齐玉露贴着他滚热的后背,这个男人自从接手了师父师母的汽修厂,身上的汽油味儿是越来越浓了了,她肚子咕咕叫,这种饥肠辘辘让她感到安心。“行,那我把二白和小微也叫上。”郭发掏出翻盖手机,三两句就搞定了家庭饭局。车辙穿过熙熙攘攘的大世界,郭发的瘾又犯了,又要买金鱼,停下来站在大鱼缸前不肯走:“老婆,你看这个咖啡蝶好不好看?”齐玉露笑吟吟地看他,把钱包递给他,满眼的宠溺不经心,都流进春光里:“行,你别忘了再给条子买点狗粮,给家里的两盆花也买点花肥。”“问你好不好看呢?!好不好看!这个朱砂狮子头是不是也好看啊?”郭发不满意她的答复,执拗地跟她耍性子。“好看好看好看!”齐玉露大声地敷衍他,“都买!”车筐里沉甸甸的都是东西,两个人满载而归,莫名就一起兴奋起来,郭发大声地唱歌,他的烟戒了,喉咙比以前清亮不少:“老婆,你说我这嗓子比伍佰怎么样?”“你是他的一半儿!”“你这人,就是不舍得夸我!”郭发不管,接着嚎,也不顾行人异样的打量:“风儿轻轻的吹雨也绵绵下个不停望着走过的脚印有崎岖有平静看着你的眼睛我最熟悉的表情一路上有你因为有了你人生旅程不再冷清迎着风……因为你是我生命中的所有让我陪你到永久……”过了天桥,他们侧过脸,一同看见如约亮起的星月牌匾,那是属于他们的废墟,属于他们地久天长的全世界。(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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