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近年朝局稳定,加之皇帝颁旨下令推倒所有贞节牌坊,柳绿烟再也无法带来任何利益,自然失去立足之地,年初便被赶出了家门,万幸仍有王清从旁帮衬,又肯为她奔波周全,这才勉强靠着针黹纺纱度日。
念此恩情,柳绿烟心下感动更甚,还yu答谢,忽听一阵脚步靠近,原是苏柔端着茶盏果点出来了,当下止住话音,连忙转头冲着这位nv主人颔首致意。
苏柔右耳半聋,听力自然不及丈夫敏锐,因此不知两名客人交流内容,然而她的心思素来细腻,知晓对方身为铁匠铺子的老板娘,亲自登门绝非为了裁剪衣裙样式,想必另有所求。
她垂下眼帘,余光不着痕迹地瞥向柳家娘子身上那件泛白袄裙,自对方取下帷帽后,能够清晰看见襟上缝缀的细密补丁,心中揣测更加笃定几分。可碍于甚少与外人交际,脸皮薄,不好意思追问,只一面递茶,一面介绍道:“柳姐姐、王姐姐,这是蜀中的蒙顶茶,还有新制的栗子糕,尝尝看。”
闻言,柳绿烟亦是一怔,自十四岁嫁去周家,十六岁丧夫,青春守寡,至今已有一十七载,旁人习惯唤她为周娘子亦或周寡妇,就连朝廷编户保甲,写在名册上的也是周柳氏三字——她已许久未曾听人直白地称呼自己姓氏,如今乍一入耳,仿佛回到烂漫少年时。
“有劳了,有劳了。”她嚅嚅谢道,面颊飞来些许淡绯。
糕点用模具压出石榴形状,表皮分作粉白二se,内里包裹栗h松子,咀嚼起来油润松软,并不甜腻,王清浅尝两口,忙夸道:“真是好味道,妹妹亲手做的?”
“是我丈夫做的,我不擅长厨艺。”
“这可当真好福气——我家的si鬼从来不愿沾那油烟,连切根葱都嫌麻烦!”她挑一挑眉,愈发坚定了祝相公是位上门nv婿的想法,男人嘛,除了当厨子伙夫的,倒没几个乐于围着灶台打转。话说回来,即便是个厨子,进了家门,一样需要老婆做饭的。
吃过茶点,几人商量裁剪样式,苏柔领着她们来到暖阁,方便褪下外衫,测量身段高矮。
软榻靠窗处放了张乌木小案,案上摆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针线笸箩,里面搁着一双初具雏形的厚棉手套,旁侧摊开一本书籍,已经翻阅过半。
王清见状,新奇道:“苏妹妹还会读书呢。”
“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真好,真好……能读书识字是好事,有了才学傍身,做什么事情都方便些。不像我们,连看个账本都勉强。”王清慨叹一声,言词之间难掩遗憾,好在她的x情爽直,没有拘泥于这份惆怅太久,转瞬挂上笑颜,指着那双手套,又问道:“这是妹妹缝的?”
“嗯,准备送给我丈夫的。”
说至祝晚棠,苏柔语气犹为轻和,眼波脉脉笑意深。
“还是对恩ai的小夫妻呀。”王清擅于察言观se,不禁凑趣道,“不过妹妹一个人c持家事,少不得要劳累了。瞧你这气se,平日可有服药看病啊?”
聊天最忌交浅言深,何况涉及私隐,苏柔只好搪塞过去:“这是自小就有的痼疾,大夫说,只需静养就好。而且家中事务,一向是由晚棠打理,我费不上什么心力的。”
闲叙几句的功夫,柳绿烟已经拿过钞尺和粉线袋,在素绢上面来回b划,动作相当麻利g净,很快弹出了数道直线,定下基本样式。
“这个长度可好?”她向苏柔发出征询。
“正好。”
“那我带回去裁出来,明天再送来给……给娘子过目。”她到底是个内敛腼腆的x子,不好意思直接将姐姐妹妹挂在嘴边,仍旧称呼娘子。
熟料此话一出,王清反倒着急起来,今晨之所以特意拜访,就是为了展示手艺,她好从中牵线搭桥,帮着柳绿烟把生意敲定下来。
哪知傻妹子是个实心肠,还想带回家慢慢缝制,这可怎生是好?
不待出言劝阻,就听苏柔曼声说道:“且慢。”
两人一齐回头,只见这位主人家轻敛裙摆,转身去了二楼,片刻以后姗姗归来,拉过柳绿烟双手,笑道:“我还想替我的丈夫制件大氅,只是独自一人,难免力有不逮,倘若柳姐姐愿意帮忙,妹妹自当感激不尽。”
与此同时,她将一份软缎荷包塞进柳绿烟手中,全当这次委托的报酬。
“这是一点子心意,万望姐姐勿要嫌弃。”
通过先前交流,她已隐约猜出二人来意,正愁独自赶工进度太慢,眼下有人帮忙出力,自是乐见其成,至于银钱开销,倒是小事。
“啊,这太多……”
荷包入手,分量略沉,显然超乎预期,柳绿烟正要摇头推拒,却被王清抢先一步接过话头:“应当的、应当的!都是邻里街坊,哪有不愿帮忙的,苏妹妹以后有什么针线上的难处,尽管来找我家妹子,她这一手nv红,放眼整个松月镇,再没人能b得上了!”
虽然有些夸张意味,不过态度十分恳切,双方一拍即合,三言两语迅速约好每日登门时间,以及所需织补的衣物数量。
如此一来,不仅了却一桩心事,苏柔更得了清闲,气氛愈加放松安适,她便又重新斟了两盏新茶过来,几人一面漫聊叙话,一面穿针捻线,及至隅中,这才各自散去。
【其五·捣寒衣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祝晚棠拎着满满当当的菜篮,仍在街角打转。
今日任务相当繁重,除却布匹与食材,他还预备买个腌制酸菜的大缸,以及一副脚踏——这样晨起之际,便不会发出吱嘎杂声扰到妻子清梦。
兜兜转转两圈,还未找到家具铺子,却在半路围观了一出闹剧。
事件发生在集市附近的茶寮,起初是名少nv沿街兜售菊花su,忽被里间的客人叫住,准备买上几份配着吃茶,哪知糕点送过去了,尝了两口,偏说味道涩口变质,不肯付钱。
如此一来,自然引发争吵,后来动静渐渐大了,使得街边往来人cha0陷入滞留,纷纷自发驻足围观。或许凑热闹乃是人之天x,祝晚棠亦不能免俗,一时忘却此行目的,同样立在街边远远观望起来。
“——啪嚓!”
店内乍然传来一声脆响,似是器皿坠地碎裂,众人半是惊疑半是好奇,不过多时,只见一名身着茜se罗裙的少nv奔出店门,步伐匆匆,神情惶然无措,急yu躲进人群之中,恰似一头被猎人追至穷途的幼鹿。
有人认出她的身份,忙问:“蕊丫头,出什么事了?”
少nv犹在慌乱之中,并不答话,一味想要远离是非。岂料身后紧随一名锦袍男子,竟然一把揪住她的左腕,用力扯回,直往自己怀里带去,同时大声叫嚷道:“可不许走!你这糕点出了问题,难道还想一走了之?”
“无赖!流氓!放手、放手!”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随意拉扯,那名少nv又恼又羞,杏眼当中水光闪动,隐有泪意,可是神情仍旧倔强,不肯示弱半分,“我的su饼是今早才出炉的,哪里就变味了,休要乱说!且我在这里卖了两年的糕饼,从未出过岔子,左右街坊都能作证,你、你不愿付账,怎么还胡乱w蔑于我——呸,好不要脸!”
说罢,她用右手反复推顶对方,急于摆脱这蚊蝇般的纠缠。
锦衣男子见状,依旧不肯撤手,嬉皮笑脸道:“小娘子别恼啊,我说味道不对,那就是味道不对,你若不服,自己尝尝便知。”
说话间,他又b近几分,一张疙疸脸凑到人前,腮边短须几乎扎向少nv面颊,涎脸饧眼,掩不住的粗俗猥亵。
哦,原是一出恶霸调戏民nv的无良戏码。
祝晚棠暗暗摇头,顿时失了围观兴致,本想自人群中ch0u身而去,余光却无意瞥见脚边散落两颗核桃,不由陷入思索。
核桃亦称胡桃,素有「万岁子」之美誉,医书有载,其具备温肺平喘、通润气血之效,既可生食,亦能榨油,效用甚广。
要不买上几斤回家吧,现下正值果期,核仁香而不涩,最好入菜。他用脚尖踩住核桃,陷入思索。拿了青红丝配白糖一拌,也是盘爽口甜食,再者研成粉末,还可以兑进牛rsu酪里,充作早点。
这厢祝晚棠还在纠结菜式,那厢争吵又起波澜。
“你、你!你把su饼全都扔到了地上,难不成要我捡来去吃?”
“既不愿吃,那便坐实了其中有异,不管如何,你今天都得给出个说法来。这样,你赔个十两银子,这事便算了结。若不然——”男子上下打量少nv容貌,言词愈发放肆,“陪我回去吃顿酒,勉强也行。”
这话实在强词夺理,显然存了寻衅欺辱之意,围观者中有人不忿,刚要上前帮忙伸张,却被身侧同伴慌忙拦住,连声劝道:“莫冲动,那可是秋老爷的内侄!行伍出身的!”
约莫涉及到地方上的某个大人物,乡民们不得不停下脚步,将那指责咽回肚里,徒留一声愤慨的低啐。
少nv孤立无援,眼见男子胡搅蛮缠,当下不yu过多分辩,扭身继续挣动。谁想对方动作愈加放肆,居然紧紧揽住自己肩头,只可恨力气单薄,难以挣脱出去,一张俏脸不由涨得通红,十足窘迫模样。
大约也是动了真怒,她故意抬腿踹向男子腿根,伺机而逃。哪知这人乍吃了痛,反而将人抓得更紧,面上更是b0然变se,厉声呵骂道:“小娼妇,我给你脸了!”
说罢,高高扬起手臂,作势就要殴打。
然而不待巴掌挥落,他的身t猛然朝后趔趄,原地摔滚半圈,随后慌忙捂住嘴巴,大声痛呼哀嚎起来。
情势急转直下,在场众人不知发生何事,各自错愕,直至看见几缕殷红从他指缝源源渗出,方才觉察到是被外物打伤了,只是究竟是被哪种东西打伤的,谁也不知。
面面相觑中,一颗沾了血丝的核桃轻轻滚向角落深处,不曾引发任何注意。
“是谁!是哪个王八犊子——”
一时间,场上只剩男子气急败坏的怒吼,但他甫一张大嘴巴,两颗牙齿伴随血水淅沥落下,场面狼狈骇人。惊惧笼罩之下,痛意反而不甚明显,唯有麻木的热烫充斥口腔。
眼见男人愣住,少nv觑得空隙,拔腿便跑,哪知对方仍然不依不饶,迅速揪住她的发髻,气力之大,扯得头皮阵阵发疼,不得不狼狈抓挠那只手掌。
“放开我……”
“放开她!”
一声断喝乍然响起,压过少nv的痛呼。旋即一抹黑影凌厉飞来,正中男子眉心,再度打得他晕头转向人仰马翻,彻底松开了对少nv的掣肘。
众人定睛看去,发现一柄长刀哐当斜cha地面,形似牛尾,末端系着绳穗,正是官差专用的样式。这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者自行朝着两侧分开,对着尽头方向纷纷投以注目,七嘴八舌鼓噪起来。
“五哥——是五哥!”
“宋五哥!”
“五哥从八鹊亭回来了!”
祝晚棠随之转头看去,只见几名黑衣皂靴的衙役越众而来,领头之人约莫三十余岁,身量七尺有余,唇方口正,皮肤黝黑,面上蓄有髭须,双目炯炯有神,气势凛凛威风,正是松月镇捕头宋介丘。
此刻他大步流星走至场地中央,瞪向不断哀嚎的锦衣男子,将少nv一把护在身后,表情颇为愤懑。
“混账!”宋介丘大声啐地,旋即抬脚yu踹,却见对方满嘴鲜血,动作随之微僵——他是以刀柄痛击额头的,莫不是失了准头?可是男子眉心却又印着一道红痕,显示并未打歪,当下不由泛起些微困惑。
不过这份疑问没有影响后续执法,他扬手一挥,唤来同行衙差,将男子绑缚牢实,准备一并押回官府复命。
“咳咳!放肆!”锦衣男子挣动剧烈,不肯轻易就擒,“宋介丘!你敢!等我姑丈过来,我要你——”
“秋老爷子要是知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因为调戏nv人而被打,恐怕只会羞得不愿出门。”这位宋捕头似乎颇有人望,自他现身,人cha0之中喝彩叫好之声不绝,他更不曾将这警告纳入耳内,反而上前狠狠补了两脚,喝道:“老实点!”
一场风波似乎到此平息,小镇重归热闹祥和本se,于是祝晚棠歇了看戏心思,双手拢回袖中,不紧不慢走出街道。
衙门位于镇东,与市集遥遥相对,双方路线因此交错,擦肩而过之际,他听见宋捕头对着同伴低声吩咐道:“不必传信给秋家了,也该让这混蛋受些管教才好!咱们回去复命要紧,八鹊亭挖出的那个东西,得尽快告诉孙大人,让他派仵作亲往现场勘验,这是命案,万万不能耽搁!”
那道急促尾音渐渐散于空中,祝晚棠步伐一滞,眉宇蹙出浅痕。
哎,早知道就该听柔柔的话,埋得深些了。
他摇头轻叹一声,继续开启采买之旅。
及至晌午时分,祝晚棠终于回至绿枝巷。
迈过两级矮阶,远远听见一声犬吠,原是福仔追随自家主人步伐,欢快跃入篱笆院中,只余一截h白相间的尾巴残影,匆匆闪入门扉。
他尚不知有人登门拜访一事,刚好前后脚错开,又因心中记挂八鹊亭,直至走进中堂,瞥见桌案上置着茶果点心,已然用了一半,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家里来客了?”他问道。
苏柔正在里屋收拾针线,闻言笑道:“王姐姐和柳姐姐来过。”说着,款步来到丈夫身边,帮他脱去外袍,顺带将委托他人缝衣之事知会清楚。
祝晚棠起初不知王、柳二人身份,听她描述半天,方才恍悟竟是袁二婶子与周家寡妇,便点头应道:“一切听你安排。”私心里,他亦赞同此举,不为别的,只因nv红到底枯燥,又需长期久坐,眼下不仅有人愿意分担辛苦,还可陪她说话解闷,何乐不为呢?
闲聊间,苏柔又从屉盒里取出一双厚手套,b划道:“来,刚缝好的,试试看合不合手。”
祝晚棠一面伸手试穿,一面垂下眼眸,温柔注视妻子眉目,暗自描摹那道婉丽轮廓,又听她念叨着戴上以后家务不会伤着自己,霎时心头淌过暖流,浸得周身俱是温温融融的柔情,压过无数浮泛的杂念与隐忧。
还是别拿那些小事来烦扰她了。
他反手握住苏柔手掌,俯身吻过对方额角,接着连声夸赞大小合宜,惹得妻子笑靥嫣然,总算动身前往后厨,为她洗手作羹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