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强大到世人会忽略他容颜的人,此刻与他襟袍相彰,着一色、行一礼。
男人恍然大梦,心中总有窃窃,仿佛下一秒这个场景就会顷刻消散作幻影。
只有时下,衣襟交叠之中,隐在袖中握得他有些生疼的炽热手掌传来不断的实感,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树冠叶梢在微风中沙沙响动,吹下一抹又一抹浓重的、韵味深沉的馨香,一片片小巧金黄的木樨花打着旋、翩跹鸿蝶般落入庭院中,洒进两人的衣袍、发丝。
乌维衍的心头涌上一阵意味不明的酸涩,这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像是惊惶之后的平和,犹有惊雷处宁静,以致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忘掉此时心悸眩晕的感觉。
凝眸梦回,都是他心尖之人低眉浅笑的容颜。
于秋盛灿烂,晴方潋滟。
两个男子如此郑重的婚典约莫也是北梁开国的头一个,无迹可依,顾千珏则是仪式从简,设列从奢,旁的不说,总归是给他那总心有惴惴的爱人一个安稳着落之感。
因此省去很多繁文缛节,两人举行完仪式便大方在席位中落座,同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时主客尽欢。
主桌坐的不是什么心腹或是尊贵之人,而是于他俩而言,助益良多之人。
这之中又属陈怀宁话密,几盏厚酿下肚,便要发一通这满腹牢骚,席中众人喝得尽兴,听个意趣,也并未止住他滔滔不绝的说道。
顾千珏是念在确乎是欠下这小子许多恩情,难得不扫兴打断,乌维衍则是无从拦起。
其间的厥词让旁桌的骨冕的脸色一黑,碍于情势不便当场发作,这尚姑且是听项纶委婉译出后的结果。
锦枳坐不上主桌,但尚可挑一个就近的席位落座,好巧不巧赶在陈怀宁背侧的席位,因此约莫也是把这几乎可以写作话本的情感纠葛听了个全乎。
虽然见到与阁主成婚那人是影七,不免震惊。不过对旧主的那些担忧,实是在见到两人自然流露的浓情蜜意便散去大半,只余几许好奇,现下从陈怀宁口中,算是填了这心思。
阁主之前中情毒的事,这个她倒是知道,是影七解的毒,彼时因为此事,阁中意图分裂的势力总搅动风雨,给影七难堪,也许就是从那时起,阁主行事便愈发一意孤行。
这般来想,自己珍重的爱人被如此对待,恐难维持寻常情态。
之后是阁主说要出去历练,留书一封还把办事的私印换作十三联印,当时各十三堂主也没太当回事,虽有怪异往日随性而为的阁主如今倒郑重其事起来,随意寻摸一阵周围地界,不过后来又见蛊毒宗宗主底下势力来传,说是瞧人似是偷偷溜去玄渊秘境了,至此更无人卯了劲头去寻,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因平日阁主也耐不下性子处理什么机务,时有找个由头出去躲懒练功去,建阁最初起势本就是借阁主的凌霄武功以成,由此文达要事也不多苛求他什么了,不荒废武功也是好的。
哪成想这一去竟是真存了撂挑子不干的心思,拉着自己的小影卫彻底跑路了,等阁中一干人等反应过来,已是找不见人影。
那会儿两人便是去了纳挞,旁的人倒要感叹句影七大抵是好命,只是叫阁主瞧上眼了便可随意坏了阁中规矩,寻起亲缘来。
不过却是不全为此,影七是不愿意去寻什么亲缘的。鲜奉夫人的手信两人也并未全乎信得待去到那地,见到乌敕斛才信了几分。
此事关乎社稷,新皇继位不过几载,根基仍有不稳,镇城之间的他国密探的暴露,顾千珏领了密令去纳挞查探,其与北梁朝内何方势力纠缠。因国势不稳,朝局之间自是安稳以养民生得当,由此密令有言如无异状,主招和。
而后的查探之中,确信纳挞族内并无举国入侵之意,也未觉与朝中何种势力纠葛,先前的朝属系贡却难免叫两国之间情谊可危。
起自私情,或是因着属地部民那淳朴的善待也罢,顾千珏难得谏言,观纳挞蔬果繁茂、珠翡靡靡,以商易政,可享几世互利无忧。
其间细节,锦枳自是不知,只能窥得这结果,政改一出,北梁朝属体系转变为商贸互通,市凡街巷,易物丰呈。
陈怀宁所述部分便补全了另一视角。他先与秘境中见到二人,影七与他算得救命之恩,由此欠下情来。没曾想险些还不上这恩,自苦凉山一别,再见二人竟是一死、一魂灭。
如今宴上形容那场景仍心有戚戚。
顾千珏不愿再揭阿衍伤疤,几番岔口倒是盖过去此事。
陈怀宁只好往后说着,他劝乌维衍把‘尸体’葬了,男人不肯,于是陈怀宁就说把人带回贡巫山制成傀儡,或者用药汤浸泡,可以保证肉身不腐,男人猩红的眼睛好似几个日夜双目未合就那样直戚戚盯着他,陈怀宁那一瞬间不怀疑男人对他起了杀心。
说来说去,陈怀宁那一根筋的脑中才咂么出来,男人想留住的,哪怕只是躯壳,也要完好无缺。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当时秘境中那棺椁确乎有这作用,这消息还得益于陈怀宁拓印回去叫他师傅研出的古文。
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罢了,陈怀宁思忆着。
那棺椁以寒鸦山玉棺雕筑,确乎可令抱散真人的尸首不腐,却也藏匿着一位千万年前欲窃取真人不朽之身的邪修。抱散真人的师门对他宠爱重视,在棺椁上下了种种禁制,为的就是防止起尸和其他的异变。邪修想要通过自身功法移魂接命也难如登天。
维持棺椁的阵法运转,灵力从青藤茧、静水潭、沙石崖三处起蓄。机缘之人得到境源,墓府大阵得以开启,以陈怀宁的蚀丹玑方得掠过禁制开启玉棺,也幸得顾千珏未曾将指尖血滴上棺眼,倘若那般,恐那邪修便得抛弃被困千年却不能为己用的尸首,转而将寄夺了他的魂身。
总之想起来也是后怕不已的情形,陈怀宁如此叙说。
闻陈怀宁啰嗦的话语,男人抓住了其中他想要的部分,寒鸦山石可保肉身永驻。
秘境早已坍缩,寒鸦山石不会再有。闻灵诀门门主有一云晶床,可温养肉躯,延年益寿。
灵诀门禁地如何九死一生取得宝物,无人可知,陈怀宁只知道男人浑身浴血带回来了那云晶床。男人怕温养不好千珏的躯体,所以在贡巫山求陈怀宁照抚。
直到这里,所有人都已然认知到顾千珏已经死了的事实,包括顾铭,陈怀宁十分确信。
在那个女人到来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确乎男人是疯了。
也是后来陈怀宁才得知,男人平静隐忍下的癫狂,无法接受爱人已逝,去解忧宫求得黄粱一梦编织幻境,在幻境中沉睡不醒,智识受创,清醒后常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梦。
那段时间陈怀宁觉得男人似乎正常了些,少了几分先前行尸走肉的悚然。现下回想,在幻境中被自己欺瞒过去,醒来之后又要再一次面对爱人的死去这一事实,男人兴许那时就疯了。
陈怀宁想过开解男人,但知道自己嘴笨,况语言太过苍白无法真切安抚到什么。他曾说过那句:“要不你就陪他去了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他不准殉,我不可以,我没有资格,是我犯了很多错,他不要我了,所以要我留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要等多久,但是应该是我要承受的,这是我的惩罚。”
陈怀宁才在这言语中体会到如此偏执的崩溃、绝望。于男人而言,独活确乎是一种不亚于凌迟的酷刑,一种难捱的赎罪。
转机是,很寻常的一天,那个黑袍兜衣覆面的女子找上门来,说可以让顾千珏提前醒过来。
提前醒过来,多么陌生的语句,几乎打碎了他们先前全部的认知,值得一提的好消息是,顾千珏似乎没有死。
这人便是莱沁恩。
她说明来意。她要乌维衍用沧海珠之力去救一个人,希茹娜。
这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莱沁恩难得解释:“为权势所趋之人,终其为权势所折。她当年救我一命,此为因,我而后还报之,此为果。我抗命救下你们,大势得去,此为因,协恩以图报,此为果。因果轮转,报应终须,这是长天法则。”
乌维衍并不在意这背后的因果,他只知道,他的千珏没有死,这就够了。
当然这后面嘛,也就是现下的呈现的情形了。顾千珏被江湖弟兄怒捉回去继续干苦力,好吧,看来这阁主之位不是那么好推脱的。阁中势力也被整顿一治。
而后政令推行,两国交好,阿衍的身份也不再敏感,幻境所受的创伤也在爱人的耐心呵养下好转。一切尘埃落定,在顾千珏的迫不及待下,挑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举行了这场盛冠满城的婚礼。
避重就轻,一言蔽之,尽管时有两位题中人打断陈怀宁其间揭底的一些话,这个波折的种种经过在他的口中,姑且得以尚不完整地还原。
席中众人唏嘘不已。
惟话头中历经万苦的两人沉默相视,浅然一笑。
不过祸终于福,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