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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再议(2 / 2)

白沙镇虽然不大,但也有十几户人家,一家一户走下来,也是不近的。

“去忙你的,那孩子刚醒,我一老太太进去再吓着他。”陆阿婆打开赫哲伸过来的手,哼着小曲往门外去了。

“长命百岁……”赫哲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二楼亮灯的房间,喃喃自语。

虽说医者不自医,但除了非力不从心的时候,晏兮从来没有假与人手过。再说他的特殊情况,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处理的来。

晏兮折腾着把自己检查了一遍又想折腾赫哲,于是决定一会等他来了,给他扎上几针。

“垫点东西把药吃了。”赫哲估计是个不经念叨的,晏兮想法还没落下,他就推门进来了。

“粥吗?”晏兮接过米粥和汤药,问赫哲:“我的药箱没被水泡坏吧?”

“没大事,一会带你去看看。”

穆沙佩佩的防水做的很不错,但因为在水道中走的时间太长,药箱多少还是浸水了。投宿到白沙镇之后,赫哲在陆阿婆的帮助下把药柜简单收拾一番。但带锁的柜子他自然是打不开的,只能等晏兮醒了自己去看。

“那帮我把针拿过来吧。”晏兮放下碗,扯出颈间的青se丝绳,原来那块玉的后面还系了一把银闪闪的小钥匙。

晏兮把钥匙递给赫哲,道:“在最上面那一层。”

“要那个g什么?”赫哲收了药碗问晏兮:“身t不舒服我帮你请郎中过来。”

“不要郎中。”晏兮急忙摆摆手,说:“看你不顺眼,想给你扎几针——你又g嘛!?”

“洗澡。”赫哲说着,把他连人带被子一卷扛到了肩上。

晏兮眨眨眼睛,发现自己好像开始习惯赫哲这种颇为暴力的“运输方式”了。连挣扎都没来得急得挣扎,晏兮就这么出了屋。

“下次能换个方式吗?还有你先把我的针拿过来啊!喂!”

浴房很小,安置在厨房侧面。两个房间之间有火灶相连,所以只要厨房的灶台升起火来,浴房也相当暖和。

“设计的很jg巧啊。”晏兮披着单衣坐在浴房的竹凳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抹了厚厚一层红泥胚的简易房间。

房间虽然简单,但却有种朴素憨厚的感觉在。再加上水曲柳做的成套的小凳小台,更是别有一番味道在。

晏兮赞叹:“房主是个有情致的人啊。”

“陆老先生是教书的。”赫哲用皂荚在晏兮脑袋上r0u出一把泡沫,仔细地洗他那把长长的乌发。

“哦?”晏兮r0u了r0u被赫哲扯痛的头皮,饶有兴趣道:“私塾先生?”

“嗯,陆阿婆说先生在家办义学。

晏兮笑了:“陆先生一定很受村民尊重吧?”

私塾与义学是有区别的。

私塾多是有钱的乡绅集资办的学堂,教书先生每月有薪资和学生们准备的束修,虽说清苦,但也是有收入的。但是义学就不是了,先生不收束修,不领薪资。义学义学,一个“义”字就t现在这里了,自然是非常受人尊重的了。

赫哲点头:“是,陆先生家的房子就是村民们帮着盖的。我们刚到这儿,也是陆先生收留的。”

晏兮若有所思道:“陆先生是个好人。”

赫哲用竹筒取了热水,给晏兮冲g净头发上的泡沫。又起身试了一下浴桶里的水,说道:“过来洗吧,换洗衣服给你放到架子上了。”

“哦。”晏兮绞了一把头发上的水,站起来解身上的衣带。脱到一半又想起来什么似地住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赫哲问:“你怎么还不出去?”

“……”赫哲把手里的巾帕搭在浴桶边,对晏兮道:“天还有点凉,不要洗太久。”

晏兮看着赫哲出了门,又看他的侧脸在窗隙间一闪而过时,脑海中竟莫名地浮现出白河水道中,赫哲越来越近的脸……

“已经告诉你不要泡太久了。”赫哲抓着晏兮的手,用力搓了一下他手上泡起来的小褶皱,皱着眉给他穿外衣。

晏兮吃疼,一把ch0u回手。

他低头看着弯腰正在给自己系衣结的赫哲道:“我乐意泡着——阿嚏!”

夜幕降临,空气也渐渐凉了,冷风打着旋吹进厢房,晏兮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呃——”晏兮被自己震得头晕。

他心虚地去看赫哲,果不其然地发现他的眉峰又皱在了一起。

不过,赫哲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知道。”晏兮嬉笑着:“你放心,最不济我也能挺到云梦泽。”

赫哲给他擦头发的手突然一顿,两人之间瞬间安静了。

并不是尴尬,而是掺杂了压抑与不安,甚至还有一丝紧绷的怒意。

晏兮任由赫哲把巾帕盖在自己脑袋上。他发现,自己心里好像在期待赫哲说些什么。

而赫哲,只是在短暂的停顿后,重新开始动作。甚至为他擦头发的力道,都和刚才一样的温和。

晏兮自嘲地一笑,自己期待他说些什么呢?

说我带你下山不是因为镇南木?不是因为云梦泽?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人,不就是因为有用途,所以才有存在的价值吗?

没有用途,别人与你又有什么g系?又为何要对你殷勤亲切?

晏兮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他轻轻吐出闷在x口的那口气。抬起头,指了指自己正在滴水的头发尖儿,笑着对赫哲说:“这儿再帮我擦一下。”

“快搭把手。”

院子里突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怎么了?”晏兮的目光越过赫哲的肩头,看见一大群人熙熙攘攘进了陆家小院,不少嘴里还嚷嚷着:“朱郎中呢?去找了没?”

赫哲脸se一变:“好像有人出事了。”

“啊?!”晏兮急急忙忙往外走:“我去看看。”

“把大衣穿上。”赫哲把大衣给晏兮裹上,这才拉开了房门。

他们刚出门,就看见院子内外聚了一大群人,个个举着火把挤在陆先生家的大门前。

等着煮饭的穆沙佩佩从厨房里也出来了,他慌里慌张地凑上前,手里劈柴的斧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一个壮汉驾着陆先生的胳膊,边走边喊:“阿加去找了朱先生了,先把陆先生抬到屋里去。”

“这是怎么了?”穆沙佩佩抓住陆阿婆的衣袖着着急地问:“陆先生怎么了?”

“我们走到阿奎家时,老头子突然吐血昏过去了。”陆阿婆抹着眼泪,抬手时袖口上隐约看得到几块暗红,应该是血渍。

“我来。”赫哲俯身,稳稳地把陆先生抱起。众人跟着赫哲穿过正堂,一路上了二楼的主寝。

陆阿婆一边抹泪一边跟在众人身后走着,到了卧房门口时一双纤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接下她手里的竹篦。

“阿婆。”

陆阿婆上了年纪,一双眼睛早已不甚清楚,可就算那身量模糊,陆阿婆也一下反应了过来。

握着晏兮的手,陆阿婆就算心里担忧着陆先生,却依然带了笑容地对他说:“可算醒了,你朋友不吃不睡的,阿婆看着你们也心疼,醒了便好啊。”

“阿婆。”陆阿婆常年劳作,一双手又g又枯,g裂的老茧也刮人。可是那手心里g燥而温暖的温度,却让晏兮的心里一下暖了起来。

他沉y一下,道:“陆先生这——是沉疴吧?”

阿婆听到这,又落下泪来,说:“他身t本就不好,几年前又经历了场大变故,落下了咳血的毛病,这算一算也有七八年了吧。”

晏兮当下了然。

陆老先生一届清贫教书先生,又如此认真负责,多半会有心劳之症。他家中装饰布置眼光独到,非常人之所想,早年定有一番阅历。而如今但却甘愿隐居在这蜗角小镇,想必是云霄谷底间走了一遭,更是伤心。

“本想给你煮饭的……”叹了口气,陆阿婆着急陆先生状况,便辞别晏兮进了房间。

晏兮抓起竹篦中浅浅的一层米,在手中捻了捻,表情若有所思。

众人焦急地围在陆先生床边,其中不乏垂髻小儿,想必是老先生的学生。

“怎样了?”晏兮看了一眼床边黑压压的村民,寻到赫哲的身影,走到他旁边低声问道。

“不好”赫哲侧身让出一点空间,让晏兮可以看到陆先生的样子。

的确不好,他容颜已有枯槁之象,身瘦骨削,衣襟上还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暗se血斑。

晏兮正皱眉打量着陆先生,就听赫哲轻轻说了句:“陆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嘴角g起一抹笑,晏兮抬头正想说什么,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风似地跑进屋来。

“朱、朱郎中不在家啊!”青年扶着桌子猛喘了几口气,才说道:“朱婶说他上山了!”

众人哗然,滇南十万里大山,这可怎么找啊!陆阿婆一听这话,觉得今天老头子说不定就要离自己而去了,立刻悲从中来,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不住地往下流。

“去拿我箱子罢。”晏兮挤过人群,俯下身子,搭上了陆先生的脉。

不知是谁先噤了声,连锁反应一般,慌张的村民们渐渐安静下来,自发地腾出了空间给这位白衣少年。他们面面相觑,想起这少年是前几日陆老先生家留下的客人。

那日匆忙,看不真切,今日再见,心中又是惊叹又是疑虑。

看惯了朱郎中一把白须的白沙镇村民从未见过模样这般好、这般年轻的郎中。但再看他那一招一式的动作,竟b朱郎中更有种医者的沉稳在。

穿着素se夹袄的小孩儿咬着手指头看晏兮,圆亮亮的大眼睛里映着晏兮一双玲珑眼,他呆呆地问:“你是谁啊?”

晏兮笑着答他:“晏郎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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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什么时候手贱按的完结啊啊啊!还没完结啊才写了5分之1啊!!泪目_:3ゝ∠_

晏兮坐在小条凳上,拿着把扇子百无聊赖地扇着炉火。

这种滋补调理的药是最难熬的,火要先武再文。时间掌控也很重要,都把握好了药效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出来。像穆沙佩佩这种上来就拉风箱的,一般除了打铁,没人会这么g。

“饿了吗。”

听脚步声晏兮就知道来人是谁,他把扇子一扔,r0u了r0u脸哀嚎道:“饿si了!”

晏兮睡了好几天,醒来时只进了一碗薄粥。下午折腾着洗了澡,末了给陆先生施了一轮针,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乏累。现在空着肚子闻煎药时的那gu苦腥味,晏兮觉得自己眼前金星直冒。

“这是陆阿婆熬得米粥,多喝点。”

晏兮侧头,看到赫哲端来一碗几se杂粮熬成的粥,这应该就是阿婆说的百家饭了。大约是陆先生发病时两人还没走几家,所以米少,粥就熬得有些薄了。

晏兮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心意,他笑笑,接过粥碗。

喝了一口,晏兮侧目去看蹲在自己旁边的赫哲,问他:“刚刚在屋里为什么替陆先生说话?怕我不救他么?”

赫哲点点头:“你们药王谷规矩多,所以我担心……”

“哪有那么多规矩。”晏兮打断他,漫不经心道:“我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不救呗。”

赫哲笑着说:“知道了,快喝吧。”

粥碗很大,又有些烫。晏兮两手捧着,慢吞吞地咽着米粥。

赫哲盘腿坐到他身边麦秸上,看了一眼炉膛里的火,问:“陆先生病情怎么样?”

晏兮给陆先生施完针后,老先生就恍恍惚惚醒过一回,不过很快又睡过去了。晏兮没说病症的事,只嘱咐了让人好生陪着,便去煎药了。但陆阿婆对这事肯定是要惦记的,所以在赫哲送粥时便拜托了他去问。

晏兮皱眉,奇道:“阿婆托你问的?”

“是”赫哲道:“陆阿婆很担心。”

“怎不直接来问我。”晏兮有些郁闷地拨弄着药炉嘟囔一句,接着说道:“说实话,不怎么好。”

赫哲问:“很严重?”

晏兮点点头:“陆先生为虚损脉象。要知道,虚损之脉,若弦紧甚者病必甚,数甚者病必危。而先生的脉,弦细且加紧数,三者皆占——怕是命不久矣了。”

赫哲:“!”

晏兮叹了一口气,道:“心为君主之官,一身生气所系,最不可伤。而陆先生一生劳心、虚损过甚,早已成疾。我能做的,不过尔尔。”

想到陆阿婆在厨房门口踌躇不已的样子,赫哲就觉得这番话难以对她开口,只好又问晏兮:“只能如此了么?”

不过晏兮的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单手托腮,侧头对赫哲笑道:“当然不是。如果你愿意,我还有让陆先生延年的法子。”

赫哲不解的看着晏兮,为什么是他愿意?

晏兮笑眯眯地看着赫哲,说:“我可以留在这里给陆先生施针,七日一次,连续三年,可再保先生十年寿命。”

这一次,赫哲马上明白了晏兮的意思,他想起了晏兮醒来时头一件事问的就是行程,想起他笑着说自己“最不济也能挺到云梦泽”。

“留下或者不留下,全由你决定。”赫哲面对晏兮,严肃道:“我们之前,从不是两不相欠的买卖。”

说完,他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却被晏兮一把抓住。

赫哲回头看他,晏兮似乎很诧异自己的动作,马上松了手。

“没事。”晏兮抬头看着他,飞快地笑笑:“帮我谢谢阿婆的粥。”

赫哲沉默良久,却没有再往外走。他折回身去,一步跨过条凳,对晏兮说:“往那边一点。”

晏兮:“……”

赫哲紧挨着晏兮坐下,他的脸在炉火的微光中深刻清晰。晏兮静静看着他一番动作,却又他坐下来后,突然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两个人安静地烤着火,只有燃烧的g柴在炉膛里发出爆裂的清响。

过了一会,赫哲说:“不管在哪,你都是晏兮。”

晏兮撇撇嘴,装作不以为然道:“我知道。”

一顿,晏兮又问:“你手好了吗?”

“嗯?”赫哲转头去看他,不明所以。

晏兮一脸不耐烦地抓过他的手,借着火光来回翻了个面,又冷着脸把手放下,哼哼唧唧道:“皮真厚。”

赫哲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看水道里被蹭刮的伤口,于是笑着说:“我早就没事了,你不用挂心,今天早点休息。”

“不用。”晏兮哼了一声:“睡不一会又该醒了。”

“还是早点睡吧。”赫哲说:“陆先生有我们守着。”

“守完我再守陆先生,你不累啊?”晏兮伸手在赫哲后颈上r0u了一下:“筋骨都僵了。”

“陆先生他——嘶——”赫哲被他r0u到痛处,咬牙轻嘶一声。

“陆先生是个好人,对吧?”晏兮瞪他,放下手:“不用守,一会药熬好了,陆先生自然就醒了。”

晏兮掐时记点素来一绝,赫哲刚把汤药倒进瓷碗,穆沙佩佩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厨房,兴奋地冲两人喊:“哎!陆先生醒了!”

晏兮0了一下汤碗的温度,抓抓自己耳垂,对穆沙佩佩说:“端到陆先生屋里,小心烫。”

“好嘞!”佩佩一挽袖子,连托盘也没用,直接抄起碗就往陆先生房间走去。

“喂,药很烫啊!”晏兮急忙跟了上去:“会烫着你的!”

“小心门槛。”赫哲在背后扶了晏兮一把,道:“不用担心他,皮实着呢。”

一行人前后脚进了内室,陆婆婆自然也没睡,这会正伺候着陆先生喝汤药。陆先生已经睁开了眼睛,神se中尽是疲惫。但当他看到晏兮时却是一愣,接着苍老的脸上竟显出震惊之se。

他g裂苍白的嘴唇抖了抖,声音嘶哑而急切:“是你救了我?”

晏兮一笑,说:“朱郎中今儿个上山,我便代劳了。”

“是你救了我,你——你懂医术?”陆老先生语无l次地呢喃着:“我就觉得像,我就觉得像……”

晏兮不曾记得自己与这人相熟,于是便问道:“在下鲜少出门,先生您——”

陆先生听到这活,试探着叫了一声:“晏谷主?”

晏兮的眉瞬间拧了起来。

这里虽是九阙雪山脚下,当地人也传言山腹中有这么一个药王谷,但是又有几人真正见过药王的容貌呢?他自己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身份,莫非是赫哲他们?

晏兮不动声se地看着陆先生挣扎着坐起来。

眼神扫过被他g枯的手指扯住的袖口,晏兮淡淡地开了口:“您认识我?”

而陆先生开口说的话,却让晏兮为之一震。

他在晏兮耳边,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句:“楚小公子,还好吗?”

楚崇,滇南王。

大昭二年,新帝削藩,滇南王楚崇首当其冲,于藩王之战中身败而亡。

新帝以宗藩拥兵自重、分距一方为由,对滇南王一支赶尽杀绝。

滇南王世子、次子皆战si。

最后一役,天玑军围剿滇南王府,府中忽起大火,火乘风势蔓延,灼焰滔天。

滇南王妃趁乱出逃,却在当夜被发现惨si于郊野。

尸t开膛剖腹,血顺着白水河流下,染了半条河道。

晏兮看着陆老先生,两人交映的记忆中同时浮现出那一夜的修罗场。

是夜,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幕,热气蒸腾着扭曲了一切事物,昔日热闹繁华的王府宛如同阿鼻地狱。而他也如修罗,执利刃活生生剖开了nv子柔软的腹部,取出一个不足月的胎儿。

他记得王妃扯着他衣角的手,记得她唇边簌簌流下的鲜红,记得她濒si时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后眼中骤然绽放的炫目光华,记得她一字一句极认真地念:“笑向卿卿道,君莫迟迟……归。”

晏兮抱着婴儿走了,那是他最后一次下山。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楚家小公子,而九阙雪山之中,则多了一位刁钻jg怪的小医徒。

“您是——”晏兮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名字,他看着陆老先生苍老的脸喃喃道:“陆自恒老先生?”

陆自恒早年为官,却因政见不和被同僚诬陷,几番被贬,直至原籍滇南。

滇南王闻其才智,招为幕僚。最后更是作为王府西席,效命滇南王十余年,忠心耿耿。

晏南飞于滇王交好,晏兮未出师时也随师父去过几趟王府,听闻过陆自恒先生的名字。

现在这位陆老先生既知道当年的秘密,姓氏也与那位西席先生符合。再加上开办义学的作为以及长年累计的心劳之症,这身份自然是不难猜。

已经六十多岁的陆老先生见晏兮想起自己,激动地连声道:“是老夫,是老夫啊!”

他蜗居在这小镇整整七年,满腹文华敛于世,却没有一日怨叹过。唯有那夜被晏兮抱走的小公子他时常惦念。

那个只在这世上啼哭过一声便隐于茫茫山腹中的孩子,想来也如他学堂中的孩儿一样大了吧。

陆先生握住晏兮的手,急切地问道:“小公子他——”

晏兮微微一笑,道:“他今年七岁了。”

陆自恒浑浊的老目中瞬间摒出泪水,两行清泪在那张被时间摧残的脸上蜿蜒而下。

他半晌才抖抖嘴唇,几不可闻地呢喃道:“天佑我滇王啊……”

晏兮亦有些动容,不由想自己临了出谷时却没有见他一面,眼睛不禁也红了。

过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陆自恒老先生才平静下来。他拿巾帕揩去脸上的泪痕,又问晏兮:“小公子他,有名字吗?”

“自然是有的。”晏兮耐心相答:“叫楚云卿,他是云字辈,而卿字——”

滇南王妃生x洒脱,不拘小节。

亲近些的都知道,王妃不ai以君妾相称,私下与滇王只单呼一“卿”字。

晏兮住了口,是怕陆自恒又想起那晚的王妃之si,但陆自恒听这名字自然就明白了。

怕他又触及心伤,晏兮笑着牵扯开话题:“我擅自取了名字,还望陆先生莫要在意。”

“是个好名字。”有些事情,经年洗涤,也只剩下唏嘘了。

陆自恒疲惫地摆摆手,示意无妨:“谢谢晏谷主多年的照顾,这等恩情……老朽来世做牛马,替滇王谢过您了。”

说完竟挣扎着起来,要对晏兮做长揖。

晏兮吓了一跳,连忙去扶陆自恒,急道:“老先生,无需如此!”

重新把陆自恒安置回床上,晏兮看着他枯木般的容颜,动了恻隐之心。

“陆先生的病——”晏兮思付一下,开了口:“倒还有个法子。”

他说完抬起头,发现一屋子人都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又道:“你们别做太大期望,我可没有神仙回天的法子,此番也只是延寿而已。”

语罢,他又低头看向陆老先生,道:“我是医者,就不得不告知先生您的实情。您为滇南王殚jg竭虑,一生心劳过重,那年的……藩王之战对您耗损过重,所以——”

“我知道。”陆自恒摇头打断了晏兮的话:“我知道我自己已经时日不多,晏谷主莫要为我为难。”

“不。”晏兮道:“我虽答应了别人同行在先,但对老先生的沉疴并不是没有办法。”

他道:“我可传令药王谷,将您送去调养。”

犹豫一下,他又道:“而且砚……云卿也在,您可日日见他。”

这算的上是莫大的诱惑了,但陆自恒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自然是想见小公子一面的,但——”陆自恒停下了话语,他是那段杀戮的见证者,他心中的仇恨虽然平淡了,但并未消失。他不能保证见到滇王唯一的遗子时,这情绪不会si灰复燃。

叹了一声,滇王血脉能延续已是不易了,他不能把这段噩梦带给他。

可是——陆自恒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自己的老伴。

四十年前,他为了仕途而离开的那个青梅竹马,却在二十年后的同一颗青榕下安静地待他归来。恣意少年打马而去,经历了一场场颠沛流离和郁郁不得志后,却在那张已被岁月摧残的脸上找回了自己的初心。

陆自恒唤了声妻子的小名:“容容。”

陆自恒自知亏欠她太多,多到他在决定自己的生si之期时,却开不了那个口。他的命不只是他的,这段纠葛了六十年的感情早已将他们的生si相连。

陆阿婆走到陆自恒身边,苍老的手哆嗦着按上他的肩。

她俯下身,抖开嘴唇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恍惚间竟依稀是当年的少nv模样。

她也唤他儿时戏名:“鹳郎。”

陆自恒眼中又淌下泪来,他道:“我这一生自遣一句坦坦荡荡,唯有对你——”

而陆婆婆却笑着,用已经苍老却依然温软的语调,低声默诵起当年在私塾外偷偷听来的、教书老先生教给她家小先生的诗:“生si契阔,与子成说……”

绚烂的刺绣裹裙,沉甸甸的重山银冠,她着盛装在青山脚下葬了自己的碧玉年华,最终一片赤诚换得二十年相守。

“你回来那天我就知足了。”重逢之日,恍然若梦,是贺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她笑道:“不要为我为难。”

晏兮一行人悄悄退了场。

今天是个g净的晴夜,蜿蜒的银河说不出的壮丽。院子中央熬粥的锅架虽然撤了,但篝火还没彻底熄灭,依然有暖暖的温度飘来。

穆沙佩佩一pgu坐在火边,大喇喇支着两条长腿抬头问晏兮:“楚云卿是那个小仙童吗?”

晏兮笑着答他:“是。”

穆沙佩佩撇撇嘴道:“怪不得整天y沉沉的。”

“嗳。”晏兮觉得这句话接的毫无逻辑。

他和陆自恒说话时,除了提了提这个名字,别的可什么都没说:“他叫楚云卿就得yy沉沉啦,谁规定的?”

“我又不瞎,你看陆老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指不定是个什么过往呢。”穆沙佩佩说完,下了定论:“小仙童身世悲惨,所以x格就yy沉沉的了!”

“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晏兮笑他,穆沙佩佩人虽莽撞,但观察却是细致。

不过晏兮从未给楚云卿——也就是砚观提及过他的身世。偶尔被砚观问起,晏兮也只是说他是自己早年从狼窝里捡回来的小畜生。

“不过——”晏兮话头一转,表情也严肃起来:“这件事,包括我的身份以后都不要再提,至于称呼……你们叫我名字就好。”

要直呼名字吗?

穆沙佩佩一脸为难的开口:“晏、晏——”

晏兮看他五官都皱在一起的样子,不禁好笑:“如果这么为难的话,我们还有个惯用的叫法——公子。”

穆沙佩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了一句晏公子。

晏兮听了很高兴,笑眯眯地对赫哲说:“你也叫一声来听听?”

赫哲看着晏兮,驴头不对马嘴的来了一句:“你救了,藩王的——?”

“呆子。”晏兮去捂赫哲的嘴:“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赫哲拉下他的手,说:“只是想到那个小娃娃罢了,父母离世,怪不得那么黏你。”

“哪里黏我,说到底,我俩不过同病相怜。”晏兮笑笑,复而郑重道:“不说这事了,千万记得以后也别说。特别是出了南疆之后,切莫再提。”

穆沙佩佩啧啧啧一阵感慨道:“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

“我救了不能救的人啊。”晏兮把食指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回去休息吧。”赫哲看看天se,对晏兮道:“多休息一会总是好的。”

“你今儿怎么净赶着我去休息。”晏兮不满:“差点忘记问,你们见我家小貂了吗?”

“别提了!差点让你家白老鼠挠si。”穆沙佩佩听到这话,气愤地一扯领口,露出ch0u了线的内衫和满是血痕的x脯:“就没有一天老实过!”

“哈哈哈,居然把你抓成这样。”晏兮大笑,问他:“你难道不觉得痒么?”

“痒?”穆沙佩佩把手伸进里衣内,大喇喇地搓了搓x口,道:“没觉得啊。”

“果真皮实。”晏兮笑道:“等你觉得不舒服了再来找我吧。”

“哎!晏谷主别啊,是不是那只白老鼠有什么古怪啊?”穆沙佩佩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本来没什么的,让晏兮这么一说,真的觉得有些不爽利了。

“能有什么古怪?碧血蛊你都中过一遭了,小小貂儿何足为惧?”晏兮说完,打了个呼哨。

只见穆沙佩佩后背上的衣服一路耸动,棉布的材质被顶出一道蜿蜒的凸痕。最后,一颗小小的白脑袋在他领边上现了形

“卷耳很喜欢你。”晏兮伸出手,小貂儿踩着穆沙佩佩的脑袋蹦到晏兮手上,他笑着去逗卷耳:“小东西估计是看我看烦了吧?”

“它那是不敢惹你,净欺负我了。”穆沙佩佩翻翻白眼:“不管了,好歹是走了,我可去睡了。少主,咱们什么时间启程?”

“明儿吧。”晏兮赶在赫哲回答之前抢了话,他歉意地看了赫哲一眼,说:“你们因为我耽搁太久了,陆先生既然不去药王谷我也没什么忙的,你们休息过来我们就启程吧。”

说完晏兮又在袖子里掏出一物抛给赫哲。

赫哲一把抓住,借着火光看过去,是一通t翠绿的剔花小瓶。

穆沙佩佩好奇地凑过去:“这是什么?”

“好东西啊。”晏兮期待地看着赫哲,示意他拔开瓶塞:“拿一颗,嚼碎了咽下去。”

赫哲点点头道:“好,待会就吃。”

谁知晏兮却道:“不成,你现在就吃。”

赫哲捏着瓶子还在犹豫,晏兮便面se一沉,竟又伸手去夺那瓶子,嘴里说道:“怎么,怕我害你?”

赫哲侧身躲过他的手:“我现在吃。”

那药丸不知用的怎么个炼制法,倒出来后竟不是寻常见到的乌黑丸子。

浑圆的药丸是半透明的,倒像一颗jg工磨的琥珀,带了gu花的香味。赫哲嚼碎一粒,苦涩的味道顷刻在口中弥漫开了,散尽之后居然还有一丝甜。

晏兮接过赫哲递还的瓶子,笑道:“好吃吗?”

赫哲点头,对b在药王谷喝的那几碗带着腥味的药汤,这药的确算得上好吃了。

晏兮又问:“都咽下去没?”

“嗯。”赫哲答得混混沌沌,他晃晃头,发现眼前一片虚影。

站在庭院中无风自摇的赫哲跄踉一步,抓住晏兮的手臂:“你……”

一旁的穆沙佩佩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急道:“谷主,你给少主吃蒙汗药啦?”

“怎么可能,都说是好东西了。”晏兮拍拍赫哲的脸,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这是几?”

赫哲觉得自己就像喝了五十坛酒,四肢灌满铅水一般,重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看着眼前那人虚的只剩下一道白光,赫哲心慌地去抓,却一把扑空。

晏兮见赫哲样子,知道他晕的差不多了,便倾身向前。

他拥住赫哲的身子,伸手在他颈后一拍,竟在x道处捻出三根银针来。一旁的穆沙佩佩见了,惊得连嘴都合不上。

而赫哲却像是被ch0u了筋的龙,在晏兮拔出针的瞬间就瘫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扑在他身上不省人事了。

晏兮哪里承受得住赫哲的重量。他向后跄踉一步,脚卡在正堂的步阶上才堪堪撑住他。

转过头去,晏兮却发现穆沙佩佩还在原地站着,表情呆若木j,手指着自家少主抖啊抖。

晏兮被他呆愣的样子气的一吼:“没看见你家少主睡过去了么!还不快帮帮我!”

“啊——啊啊啊?睡、睡过去了?”穆沙佩佩如梦初醒,两三步走上前帮着晏兮去扛赫哲:“我还以为——我就说嘛我们身上早就没有银两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晏兮直想一拳敲在他脑袋上,却无奈腾不出手。

穆沙佩佩力气自然是有的,所以晏兮也就放了手,跟在两人身后进了他们暂住的耳房。

陆先生家虽然jg致,但却不大。主人住在正堂,晏兮占了二楼客房,便只剩下背y的耳室了。陆先生本意是为三人腾出正堂的,但赫哲执意不肯,陆先生无奈应了,打扫了这里让他们暂住。

晏兮探头打量了一下有些灰蒙蒙的房间,问穆沙佩佩:“住着是不是有点cha0?”

滇南是cha0泞之地,现下三月,更是sh冷。晏兮一问,穆沙佩佩就忙不迭的点起头来,抱怨一番天气。

“这边就是这样,不然也长不出镇南木来。”晏兮和穆沙佩佩联手把赫哲抬shang。

晏兮解下自己腰间绣囊,0出一片泛着油光的黑se木片来:“雨多雨少我可管不了,不过却能帮你们住的舒服点。”

晏兮把那片木头弹入火盆中。

不一会,火盆中冒出几缕细细的烟,一gu暖香渐渐弥漫开来,温柔缱绻的味道驱散了屋内的cha0sh。

这一晚,赫哲睡得很沉,在他的黑甜乡里,满是晏兮的味道。

滴答、滴答、滴答……

水声从甬道深处传来,愈发清晰。严丝合缝的黑se石壁上sh粘而滑腻,不住地滴下冰冷的水来。赫哲循着声音,踏着阶梯一路向下,只是走的越深,心中越是不安。

终于,前面有了莹莹的光。他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入目是一池寒烟氤氲的碧潭。

潭水静波无痕,从潭岸到潭心,颜se次第浓yan,蓝的心惊。

他走近水潭,向下望去。深渊般的池水映着他的身影,仿佛一只怒张的巨大眼睛凝视着他。

赫哲心中升起一阵没由来的不安,他想离开,却不自觉地向前踏出一步。在水潭边,他望向深蓝se潭心的眼睛徒然睁大,慌张地向后跄踉一步。

“哗啦”一声,潭水向两边破开,中心浮起一具面容熟悉的尸t!

“砰!”赫哲猛地坐了起来,一拳砸在墙上。

他眼神空洞,紧握的拳抵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厚实的x膛剧烈的起伏着。

赫哲伸手掀开被子跳下床,猛地推开房门。刺目的yanyan立刻倾泻而来,打在他脸上,让他一阵头昏目眩。

一团白光中,有晏兮温和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遥远而空洞,仿佛隔了亿万光年。

赫哲用力晃了晃脑袋,眼前白光渐渐褪去,事物景se有了模糊的影子。他看见在满是yan光的天井中,晏兮跟陆先生在树下相对而坐,他们身旁的竹案上摆了一壶清茶,想是在聊天。

晏兮转头看到赫哲,笑着招呼他:“陆婆婆在厨房做饭呢,就等你醒了。”

赫哲没有说话,他疾步走到晏兮身边,看着他,单膝跪下。一双手用力地抓着晏兮的胳膊,神情慌张而急切,仿佛是在确认他的存在一般。

“怎么了?”晏兮去抓赫哲的手,却0到一手冰冷的汗:“脸se怎么这么差?”

陆先生发现赫哲眼神有些不对,于是问:“是不是被梦魇着了?”

“是吗?”晏兮听完陆先生的话,站起身来,拉着赫哲走到屋檐下y凉的地方。

“你怎么了?”晏兮费力地从赫哲的桎梏中抬起手来,00他的额头:“快醒醒!起床了!”

“你——”

“我什么?”晏兮回应着赫哲,伸手搭上他的手腕,奇道:“难道是我昨天下药下猛了?”

晏兮一边给赫哲把脉一边喃喃道:“怎么可能呢,这种安神的药……”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赫哲感受到晏兮身上的温度和手腕上跳动的脉搏才渐渐放松下来。他反复告诉自己,那是个梦,那池寒潭,那张充满si气的苍白面孔都是——

“嘶——”晏兮轻x1一口气,皱眉对赫哲道:“你抓疼我了。”

赫哲的眸子骤然一缩,本能地松开了手。

他清晰的记得,在梦里看到晏兮尸t的一刹那,自己心脏强烈的ch0u痛和x腔内顿起的寒意。这一切,让他瞬间惊醒。

而现在,又是这种感觉。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昏迷不醒的晏兮,奇异的寒症,煮了一半的百家粥……这些东西混混沌沌地搅在一起,填充着赫哲的不安。

看着晏兮专注的脸,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十几年恍惚的岁月打马而过,赫哲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不敢失去的东西,亦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想要的东西。

而现在——

“脉象骛暴。”晏兮皱眉,复而又温和地问赫哲:“真是被魇着了?”

赫哲没有说话,但身上的肌r0u却在他问话的一瞬间紧绷起来。

“没事没事,梦都是假的。”晏兮了然地笑笑,拍拍他的肩膀。

这人在他眼里一直是沉着无畏的存在,没想到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晏兮想了想,又说:“我药箱里有清心丹,你还是吃一颗好了。”

语罢,便想回屋取药,却被赫哲一把抓住。

“怎么——”

赫哲用力一带,把人拉进怀中。

晏兮一下愣住了。

片刻后,他才犹豫地伸出手去,在赫哲背上轻轻地拍着:“没事了没事了……”

闻着晏兮身上药草和沉香混合的,暖暖的味道,赫哲开始感到了心安。

他情不自禁地收紧手臂,晏兮虽然有些喘不上气,却没有挣扎,只是温柔地安抚着他,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赫哲埋在晏兮颈侧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想,原来,我早已身陷其中。

“我家少主怎么了?”穆沙佩佩擦擦汗,把行李放到地上。他疑惑地看着屋檐下的两个人问陆老先生:“他抱着晏公子g什么?”

“看样子是梦魇了。”陆老先生把烟斗里的草叶压实,就着火盆点了火,深深地x1了一口。

“梦魇?”穆沙佩佩不明就里,一pgu坐到行李上:“少主也会做噩梦?”

“谁都会做噩梦的。”陆老先生悠悠吐出一口烟:“谁都会有害怕的东西。”

“是么?”穆沙佩佩看着赫哲的身影,脸上浮现出一丝少见的凝重。

晏兮一行人下山时东西虽然不多,但一旦长途行动起来,需置办的东西却又少不得了。最主要的还是马车,但边陲小镇找马已是不易,更何况马车。

直到下午未时,出去采购的赫哲和穆沙佩佩才回来。

陆先生家院子窄小,家畜不方便入内,赫哲便把买来的马匹都拴在了门外的大树上。他刚打点好,就看见晏兮推开大门走了出来。

“你们买到了啊!”晏兮看见摇头甩尾四处找草吃的小马,立刻兴奋地跑了过去。

那马见了晏兮,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吊着一双大眼瞪他,随后又低下头,自顾加餐去了。

“腿这么短。”晏兮小心翼翼地0着马的脊背:“你们怎么买的幼马?”

“不是幼马。”穆沙佩佩在马pgu上“啪”来了一掌,道:“老乡说了,就长这样!”

那匹马似乎颇烦穆沙佩佩,当下打了个响鼻,换到另一边继续去嚼地上的草叶去了。

“这是滇马。”陆老先生紧跟着晏兮,也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说:“这种马结实的很,这边运货都用它。再过一个月新茶下来了,畜力紧俏,买都买不着呦。”

“对。”赫哲0了0其中一匹白马的头,对晏兮说:“你还不会骑马,这个也能安全些。”

“现在能骑吗?”晏兮兴奋地围着马转来转去:“我能试试吗?”

“你得让马先认你。”穆沙佩佩冲晏兮挤挤眼:“先给它点好吃的,不然还没上去它就把你甩下来了。”

赫哲掏出一小袋果g递给晏兮:“我去搬行李,回来教你骑马。”

“不再留一晚么?”陆老先生颇为不舍。

赫哲道:“不留了,现下走天黑前正好能到菁口驿。”

陆老先生叹息一声,随即道:“如此,我也不强留了。内子做了些路菜,你们一并带着。这滇南不b平原,没有那五里一站、十里一驿什么的。这一程山长路远,黑蛮一支近日又颇乱,可要多加小心了。”

晏兮笑着答:“先生放心,都记下了。”

把行李都安置到马背上,这一行人算是正式启程了。

白沙镇本就小,先前有人看见赫哲去买马,还没出半个时辰,这里的上上下下十几户人家就都知道——陆老先生家的客人要走了。于是村里那些有活没活的,妇nv小孩的,便一路相随,浩浩荡荡地跟到村口,也可谓是壮观了。

晏兮站在路口边,对陆家夫妇拱手道:“陆先生、陆阿婆,请回吧,无需再送了。”

“好。”陆老先生听后,又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只是……还有一什物,但又怕晏公子为难——”

“是给那孩子的吧。”晏兮伸手接了过来:“定会带到。”

“劳烦晏公子了。”陆老先生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急道一句:“别、别让他多心,就当是个小玩物。”

“我知道。”晏兮说:“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的事,没道理再来伤害一遍现在的人。”

“那就好,那如此——”

晏兮笑着说:“我们便就此别过了。”

他们一行人挥别了陆氏夫妇和游手好闲小分队,沿着碎石驿道向东而行,很快便把村子甩在了身后。

“陆老头给了你什么东西?”穆沙佩佩好奇地驱马走到晏兮身边。

晏兮瞥了他一眼,道:“关你什么事?”

“晏谷——公子别买关子了嘛!”穆沙佩佩眼巴巴地看着晏兮。这人好奇心重,有些事情你越不告诉他,他越是想知道。

他骑着小马一圈一圈地绕着晏兮转,嘴里还嘀咕着:“给我看看又不会少块r0u。”

晏兮的马被他绕的眼花,烦躁地打着响鼻。晏兮安抚了一下马匹,对穆沙佩佩说:“你真想知道啊?”

闻言,穆沙佩佩立刻把脸凑了过去,嬉笑道:“快给我看看!”

“好啊。”晏兮一笑,抬起手臂,袖口正对着穆沙佩佩的脸。

他g起嘴角吹出了清凌凌一声呼哨。穆沙佩佩的脸瞬间一僵,紧接着就看见晏兮的袖子里闪电般蹿出一条细长的影子。

距离太近,再躲闪已来不及,穆沙佩佩“啊”一声尖叫,被卷耳扑了个满头满脸,险些跌下马去。

“哈哈哈——”晏兮看着穆沙佩佩手足舞蹈的样子抚掌大笑:“卷耳果然喜欢你!”

走在前面的赫哲听到声响,策转马头看着两人。

他骑马走到晏兮身边,把缰绳从新塞回他手里,板着脸说:“你还没学会骑马,缰绳一定不能放开。”

晏兮顺手抓过缰绳,可眼睛还盯着跟卷耳搏斗的穆沙佩佩。他不住地笑,听了赫哲的话后也浑不在意,脱口而出一句:“你不是在么?”

还在笑着,晏兮突然觉得身子被猛地向前一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耳边就是风声大作,身下的白马疾步窜了出去!

晏兮吓得一把抓紧马鞍,他尖叫的声音被马儿起伏甚大的动作颠的断断续续:“救……命……啊……”

“松开马鞍抓缰绳。身t放松,跟上马的节奏了。”赫哲策马追上晏兮,从容地指点着。

“啊啊啊——你是不是拍我马了!”晏兮几近抓狂,si命地踩着马镫,条件反s般跟着赫哲的命令去找缰绳。

“别害怕。”赫哲回头看着晏兮笑道:“我在呢”

“笑也没有用!”晏兮抓紧缰绳,怒吼道:“我给我等着!”

滇南之地,苗族分部众多,大大小小有近百族。因为语言不通,朝廷甚难管理,索x一分为二统划为白苗黑苗。

白苗一支,地处西南,与中原关系甚为密切,汉话说的也正。相b之下,隐于东南十万里大山中的黑苗便是陌生而又神秘的存在了。

传言说他们骁勇好战,凶恶难悛。再加上语言不通和养蛊的习俗,让大多数中原人颇为忌惮。所以,只有每月清溪关集市开放的时候,才能看到携带货物准备换卖的黑苗人出现。

而乌蛮部,就是所谓黑苗中的一族。

因为地处偏僻,又与中原少通讯的缘由,所以他们在去乌蛮的这一路上驿站稀少,城镇罕见。

不过,赫哲毕竟走过一遭,所以时间和路程掐的都十分准确。即使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也没在荒野里面过过一夜。

这天,下了雨。

赫哲找了个早已破败的旧茶摊歇脚。这茶摊看起来荒废了许久,自然是无茶可喝,但是一方避雨之处还是有的。

赫哲靠着棚柱擦着手里的长刀,晏兮坐在条凳上看着他动作,问:“我怎么没见你有这刀?”

赫哲挥了一下,收刀入鞘,答:“放在清凉驿一个驿卒那儿了,他说带着刀上不去,让我存在那。”

晏兮笑着说:“他骗你呢,我们才不管这些。”

赫哲坐到他旁边,一同看着茶棚外淅沥沥的雨问道:“那你们管什么?”

“我们啊,什么都不管。只要你能把拜帖送上山去,而且带足了银子,我就救你。”

“难怪你除了医资什么都不问。”

“不,我问过一次啊。”晏兮笑眯眯地说:“而且我现在还要问一次——你要那镇南木,做什么?”

在茶棚的另一边,正喂卷耳吃东西的穆沙佩佩听这番谈话,不禁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0着卷耳的脑袋嘀咕道:“你主人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心真大。”

因为晏兮的缘故,赫哲当时三天赶下来的行程,生生被拖到了一个星期长。

第七天傍晚,就在晏兮扶着腰,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小马颠成两截的时候,终于听见赫哲说了一句。

“安宁郡到了。”

这是在进入十万大山之前的唯一一处大地界了,晏兮听后,jg神为之一振,立刻策马追上他。

在一段高崖之上,他看见了整座池城。

夕yan下的安宁郡已经有了静谧的气氛,纵横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关门稍晚些的店家已经掌起了灯,五se娟纸扎的灯笼透出完全不同于药王谷的热闹。有的人家已经起了炊烟,在夕yan的映照下,透出让人心安的、世俗的味道。

“到了……我们到了!”晏兮兴奋地看着不远处的池城,这样的光景让他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跟师父第一次下山的日子。

那是滇南王在的池城,又大又壮丽,一派生平景象。现在看到安宁郡,那些掩埋他记忆的尘灰就好像被一下吹散了,依稀显出当年的影子来。他兴奋地抓着赫哲的袖子说:“这么多人!这么多房子,还有这么多灯!”

语罢,晏兮勒紧缰绳,策转马头大笑着冲下高坡,向安宁郡的方向疾驰而去。赫哲没有拦他,而是大喝了一声“驾”紧跟上去,默不作声地护在他身旁。

好不容易赶到高崖上的穆沙佩佩叹息一声,对着卷耳抱怨道:“又把老子丢下了,老子是透明的么?”

卷耳用蓬蓬的大尾巴ch0u了一下穆沙佩佩的脸表示回应,穆沙佩佩无奈地一夹马肚,莫名其妙地嘟囔一句:“……麻烦了。”

安宁郡再往下便是清溪关了,过了清溪关再有两、三日的脚程,就到了乌蛮人的地界。

那一带中原人鲜少踏足,故而蛮荒非常。没有路,更别提驿道了,只有被当地苗人踩出来的小径和路上数不胜数的野虫。

赫哲带着晏兮,不敢贸然前去,于是一行人便在安宁郡的一家小客栈内暂住下来。

安宁郡虽然地处边塞,但物资还算齐全。第二天下午晏兮醒来时,赫哲已经买齐了后几天要用的什物了。

晏兮看着赫哲房里那鼓囊囊的一大包东西有几分失落,他说:“怎么没有叫醒我一起去?”

“啊?”正在整理行囊的穆沙佩佩直起腰,擦擦额上的汗,问道:“去哪?”

“今天只是出去买了些杂物。”赫哲说:“等天黑了,带你去夜市。”

“夜市?”晏兮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看着赫哲,惊奇地问道:“这里有夜市?”

“对,逢六开市。”赫哲说:“今天正好十六。”

安宁郡的夜市不b中原大城里来的丰富,但对于只听别人描述过,山下夜市如何如何热闹的晏兮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一路上有沿街叫卖的、出摊的甚至还有临街说书的。

只见一g瘦老头手里两片铜板叮叮当当一碰,小羯鼓一敲,便开唱了:“柳眼窥花花轻动,窃玉偷香香更浓。一雄雄踞芙蓉帐,两雌雌伏——戏鸯盟。今儿我们说的是……”

赫哲脸se一黑,夹着晏兮走了。

而那对面脂粉摊上不知正买些什么的穆沙佩佩,看着自家少主前脚刚走,后脚就抱着卷耳挤进人群里,一脸正经地听那说书人唱的yan词春曲去了。

“哎,怎么才刚开个场你就把我拉走了。”晏兮被赫哲一路拉着走出好远才挣开。

赫哲把脸一板,不说话。

晏兮哈哈大笑:“你是不好意思了么?”

赫哲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说:“你听的懂?”

“退思阁那么大个藏书楼,一两本yan词还是有的。”晏兮扶着赫哲,笑个不停:“脸红了?哎呦不逗你了,我们去看别的——”

话音还没落,晏兮忽然被赫哲一带,揽入怀中。

他瞬间收紧的手臂在晏兮腰侧r0un1e了一把,紧接着低沉的男音便在耳边响起:“你懂什么了?”

晏兮的脸蓦地涨红了,他猛地推了赫哲一把,自己向后跄踉一步捂着麻su的耳朵讪讪道:“你、你做什么?”

赫哲头一昂,道:“让你闹。”

晏兮脸上不知是气的还是羞得,绯红一片。他一跺脚,转身跑进了人群里。赫哲整好以暇,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恒yan道上的夜市虽然不长,但晏兮一路兜兜转转也逛到戌时。路两边的摊主们大多都开始收摊,准备休息了,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小店还在。

赫哲见天se不早了,便打算带晏兮回去。晏兮打着哈欠跟着他往回走,突然余光扫到路边一个小店,便又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他扶着膝盖去瞅挂在架子上的绳结,指了指着穿在上面的半透明石块问摊主:“老板,这是什么石头啊?”

“前两天清溪关开大集,跟蛮子们换来的,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店老板摇摇头:“难磨得很,还不跟渔网好编。”

晏兮这时才发现。这家摊子原是个专职买渔网的。

小摊后面的民宅里走出来一个晒得黝黑的妇人,她拿着手里的大帕子,“啪”一声ch0u在店主身上:“抱怨什么!有客人还不好好招呼。”

语罢,又转向晏兮,笑容满面地问道:“这位小哥想要点什么。”

晏兮觉得这个老板娘也颇有意思,于是笑着问:“看你家绳结编的漂亮,是做什么的?”

“小玩意而已,戴手上好看的。”老板娘说着,拿起一条往晏兮手上b划。

晏兮任她系好,然后撩起袖子给赫哲看:“怎么样?好不好看?”

赫哲走了过去,问老板娘:“怎么卖?”

“小东西不值钱,这快收摊了,卖你五文一条。”

“你应该也能戴下去。”晏兮学着老板娘的样子在赫哲手上b划了一下,问他:“要不要?我给你也买一条。”

见赫哲没有反应,晏兮只好讪讪地把绳结放下,嘴里还嘟囔道:“谁知你不喜欢这种小玩意,不要算了。”

“两条都拿着了。”赫哲拿起刚刚被晏兮放下的绳结,付了文钱,边走边低头往自己手上戴。

“哎!”晏兮忙追上去,笑着说:“我以为你不喜欢呢。”

“傻傻气气的。”赫哲皱着眉,用牙去咬系扣的地方。

“别咬别咬。”晏兮忙制止他,牵过他的手腕给他系绳子:“把线这样穿过去就行了……”

过了恒yan街,一转弯就是他们歇脚的小客栈了。因为第二天要赶路的关系,赫哲催促着晏兮进了房间,照顾他睡下后便回自己那屋也准备歇息了。

“少主。”

刚到房间门口,赫哲就看见穆沙佩佩斜靠在走廊拐角处,像是在等他。

“怎么?”赫哲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听完那老先生的【平话】了?”

穆沙佩佩跟着赫哲进了屋,笑道:“又不是来说这个的。”

赫哲把外袍挂起来,坐在床上松了松袖子问他:“那是来说什么的?”

“属下是来说晏谷主的。”穆沙佩佩带上房门,转身说道:“少主是婉华【可敦】带大的,有句话相信您b我清楚。”

赫哲眼眸往上一抬,看着穆沙佩佩问:“什么话?”

穆沙佩佩答:“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他站在赫哲对面,问道:“少主对晏谷主——是几个意思?”

见赫哲不答,穆沙佩佩便又说:“属下劝您一句,若是还没动心思,就赶紧断了心思。晏谷主明显是滇王一派的。有些事情,您能瞒过去还好,若是瞒不过去……到时候,您将如何?”

主仆二人两相沉默,片刻后赫哲道:“我知道了。”

穆沙佩佩一躬身,说:“属下不是b您,有了感情,事情就不好收场。这番话不光为您,也为晏谷主。”

赫哲有些烦躁地挥挥手,把人赶了出去。只是他走的太快,没听见赫哲最后一句凉凉的自语。

他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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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话】:就是现在的评书,多是历史题材。

【可敦】:北方的少数民族对其皇后的称呼。

翌日,彻底休息足了的一行人再次启程,只不过这一次的道路就跟先前大有不同了。接下来的行程里,他们将进入大山腹地,步行走到那个少有外族人踏足的云梦泽去。

大山里面骑马,人就算不跌下来摔si也得被颠si。赫哲索x在清溪关卖了两匹马,只留下一匹最强壮的驮运物资。

晏兮对自己骑了七、八天的小白马很是不舍,赫哲在谈价格的时候,便给它刷了最后一遍毛,又喂了剩下的梨g。赫哲看到了也没说什么,他跟货郎谈好了价格,卖完马便催促众人上路了。

乌蛮部在十万大山偏北的地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差不多有个两天的脚程也就到了。晏兮虽与乌蛮大鬼主相熟,但这乌蛮寨子却是没有去过的,所以一路上又是惊叹又是好奇。

因为越往山腹中走,这森林中风景越是不同寻常。

走在高处时,可以看见绵延起伏的青山,层层叠叠,没有尽头。云雾常年环绕在山间,丝丝缕缕,层次分明。山多的地方,云雾被高山拦住聚集在一起,显得格外丰厚。

下入林中,则满眼皆是翠绿。合抱粗的大树随处可见,它们高耸入云,苔藓布满枝g。林中sh气重,多处都有沼泽,时不时还会遇上大水塘和瀑布。大片大片的芦苇遮蔽在沼泽水塘边,稍不小心便会一脚踏空。

但此行最为让人庆幸的便是有个晏兮在。

也不知道他身上挂了什么东西,这里虽有数不清的细碎蚊虫,却没有一只敢近他们身的。

“晏谷主,你身上是带了什么好东西?”穆沙佩佩上次来这大山时,被这里的蚊蚁咬怕了,这次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晏兮身边,他凑到晏兮身边问:“能给我点不?”

“给你?”晏兮看着他,说到:“那可不成,我也就这么一个。”

“啊?”穆沙佩佩听后,更觉得珍贵,他好奇道:“那,给我看看呗?”

晏兮笑着说:“你一天要看它八百遍,还有什么好看的?”

“我见过?”穆沙佩佩张大嘴,丈二和尚0不着头脑。

正疑惑着,晏兮肩上突然窜出来个小脑袋来。一双一天要看八百遍的小红眼睛盯着穆沙佩佩瞅了瞅,嫌弃似地扭头钻回晏兮衣襟里。

“难道是它它它……”

晏兮哈哈大笑:“它都成jg了,驱个小虫算什么?”

月儿升起来后,他们就要在这cha0sh寒冷的原始森林里度过第一个晚上了。赫哲尽可能地找了好的露营地,但对于晏兮来说,仍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与不舒服。

地面清扫平整,铺上双层的油纸和毛毡。但当晏兮躺进x1了一天水汽的被子里时,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碜。

“你不睡吗?”晏兮看了一眼已经进入梦乡的穆沙佩佩,与赫哲道:“佩佩都睡了。”

佩佩大大咧咧,毫无顾忌,有一只脚甚至伸入草丛中,他这会倒不怕被什么奇怪的蛇蝎虫蚁咬伤了。

“你睡。”赫哲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柴:“我守夜。”

一天的行程结束,好奇劲过去的晏兮这才反应过来,赫哲这一天都没怎么说过话。

“你心情不好?”晏兮缩在被子里,看着赫哲问他:“有什么心事么?”

“没有。”赫哲淡淡地说:“快睡吧。”

晏兮想了想,又说:“朗香那里不要担心,有我呢。”

“嗯。”赫哲点点头,起身把自己披着的毯子加盖到晏兮身上,说:“睡吧。”

很快,子夜将临,穆沙佩佩打着哈欠醒了过来,他准备去接自己少主的班了。

四下张望一番,他看见赫哲单膝跪在已经睡着的晏兮身边出神,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子夜。哦,对了,子夜。

穆沙佩佩走到赫哲身边,摇摇头,说:“少主快去休息吧。”

见赫哲不为所动,他便拉了赫哲一把,把人拽了起来,压低声音说:“您要让他离不开您吗?”

赫哲一愣,复而一把打掉穆沙佩佩的手,拎了块毛毡,往森林深处去了。

寅时,天se渐亮,森林笼罩在一层似梦非梦的湛蓝光线之中。穆沙佩佩抬头打了个打哈欠,这才看见赫哲抱着一大堆柴火回来换班了。

看他停在半路,穆沙佩佩立刻指手画脚地b划了一通,示意晏兮睡着了,赫哲才继续往前走。

轻轻把柴放到地上,赫哲坐在篝火边一根一根往里面扔。

你倒是眼不见为净,穆沙佩佩心想着,往自己冰冷的铺盖走去。

也不知道晏谷主到底是个什么病,不过也真够能忍的。穆沙佩佩偶尔余光扫到他,看着他握成拳的手青筋暴起,不住地瑟瑟发抖,但自始至终却没有吭过一声。

真作孽,穆沙佩佩抖落了一下被子躺了进去,这一觉再醒,就是天明了。

森林里面虫子多,半夜嘁嘁喳喳尖叫个不停。早上好不容易睡着一会,鸟儿却又醒了。

晏兮这一晚断断续续睡了没有两个时辰,现下他靠在一块大石上,十分疲惫。一侧身,晏兮被什么东西隔了一下,伸手一0,原是那把黑犀刀。晏兮摩挲着刀身,看着不远处热饭的赫哲,心里不知为何憋闷的难受。

第二天了,他们这一天自然还是在森林中跋涉前进。漫漫长途中,晏兮被困倦与劳累侵袭着,走的一步三摇。

赫哲虽不说什么话,但还是会刻意地放慢速度等他,时不时也会停下来休息。

看似无微不至,可是,就是有什么不对了。

赫哲这个人距离,仿佛远了,虽然还触及得到,但已是力不从心。

晏兮闷头走着,越过穆沙佩佩的肩膀,偶尔还能看到赫哲的背影。

望着那个时隐时现的背影,他不知怎的就想起昨夜。自己病发时醒来,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到他。

晏兮长到这么大,自认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奢求什么。

但当他下意识地去寻找那个人的时候,当他直到入睡都没有看到那人回来的时候,晏兮知道自己心里一小簇微弱的火焰,蓦然暗下去了。

凉意顿生。

“小心点,这边滑下来。”赫哲跳下一段岩石坡,看着前面纵横林立的树丛道:“再走一段,就要开始有路了。”

现在离乌蛮部也就剩下几十里的山路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中午他们就能到目的地。只要再熬一晚,他们就不必再露宿山林了,乌蛮人的寨子,怎么说也b外面要舒服些。

“哎,这些高高低低的,那群家伙住这儿g嘛!”穆沙佩佩抱怨着,一路飞沙走石地从坡上滑了下来。他站定后一回手,对晏兮道:“晏谷主,抓着我的手小心点下来。”

“好。”晏兮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去抓穆沙佩佩。无奈距离太长,两人中间差着一大截。

“算了。”晏兮道:“我小心点走下去,这边有树,扶着就是了。”

“我上去接你。”赫哲绕过穆沙佩佩,刚走到陡坡边,却听晏兮说。“别!别麻烦。”

他试探着往下滑,自言自语道:“我能下去。”

赫哲站在坡下面,默不作声地盯着晏兮一步步往下蹭。终于滑到一半时,他一把抓住了晏兮的手,晏兮借力往下一跳,扑进他怀里。

“我就说能下去吧。”晏兮笑着,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不动声se地向后挪了一步,说:“我们接着走吧。”

赫哲心里咯噔一下,他从没在晏兮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一种带着不安的小心翼翼。

可他却只能面无表情地点头,沉默着转过身,带着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去。

第三天一早,走了不过几里地,他们终于看到了离开清溪关后,第一条可以称之为道路的小径。

小径周遭长满了巨大的榕树和和它们纷杂的气生根。在最粗大的那棵树上,清晰地刻了一个树形标记。那个标记晏兮在朗香的项链上见过,是乌蛮的标志、云梦泽的神物——镇南木。

“我们快到了。”晏兮出神地抚0着那个记号,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十二岁小nv孩的形象。

朗香,这么多年没见了,不知现在你变成了怎样?

“小心!”刀出鞘的声音伴随着赫哲的吼声响起。

晏兮惊觉抬头,半只青竹箭紧贴着他的脸颊划过,“铮”的一声钉到树上。

赫哲顷刻回身护到晏兮面前,沉声对着那片碧青的林子低吼一声:“出来!”穆沙佩佩也从腰后ch0u出双刀,警惕地看着四周。

“乌蛮属地,异族禁行!”丛林里,传来一句生y的汉语。

晏兮从赫哲身后绕了出去,扯下脖子上的玉佩举到半空中,肃se道:“我也不行吗?”

林子里一阵静谧,而后是树丛沙沙抖动的声音,地上瞬间多出五个身着黑衣,锥髻背箭的男子。

这五人中,又有一人装束与其他人大不相同。他多着了件鲜yan的彩绣外褂,腰里配了同花se的锦绣小包,梳发的方式也与别人不同。

那人走到晏兮身前,弯腰鞠了个躬,用生y的汉话说:“谷主,阿廖木冒犯了。”

“无妨。”晏兮回以笑容,问他:“族中近来可好?”

“过的好。”阿廖木羞涩地点点头,又说:“这么多年,舍妹承蒙你照顾,谢谢你了!”

“没有什么谢不谢。”晏兮说:“阿姹跟着我这些年辛苦了,说到底,还是她照顾我多一些。”

“谷主还记的她名字?”阿廖木有些惊讶又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黝黑的皮肤上一口整齐的白牙特别显眼,他忙说:“跟了你了,就叫你给起的名字。刚才不是故意想打你的。你们都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鬼主。”

说完,他又用苗话冲身后的几个同伴喊了些什么,那些人回他一句便四下散了。

晏兮转过头去看赫哲,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或许我做的再好一些,你便能再记着我的好多一些。

如果不是,那我还想努力保有仅存的,那是你给过我的。

他笑着说:“我们走吧。”

晏兮一行人与阿廖木相遇的地方是乌蛮领地的边缘,直到太yan挂上了头顶,他们才隐约看到乌蛮人的寨子。

寨子不算小,远远望去,光看得见的居所居然就有几十户,晏兮略一合计,发现至少有百十口人住在这里。

“竟有这么多人。”晏兮感概道,当年他的祖师爷到这儿时,不过区区几户,没想到时至今日扩张到这个规模。

“不全是乌蛮人,很多像我一样,是灭族了逃过来的。”阿廖木解释道:“现在大山里面乱,总是打仗。寨子被毁了的,逃出来的也只能另找地方。”

晏兮皱眉,黑苗向来不太平,没想到时至今日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阿廖木本隶属于披沙族,是老族长阿阁罗的儿子。

他们部族的族民大多x格温顺,与世无争。但因地处西南险恶之地,实力弱小,所以经常被周边的几个部落侵犯,最后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个族人。药王谷与披沙族之间有药材生意,虽不是深交,但晏兮的师父晏南飞得知他们的处境后还是鼎力相助,将流落的披沙族人引荐给了乌蛮鬼主。披沙族本打算暂居,但因两族相处融洽。时间一长,披沙族也就带着自己的印记,成为第一批融入到乌蛮部落的异族了。事后披沙族族长为了报答药王谷引荐之恩,把小nv阿姹送去药王谷当差,也就是现在的墨茗。

“现在五溪人、摩契人都在这儿了。”阿廖木指着不远处青se的二层小楼说:“摩契人的房子建的好,这就是他们教着建的,住着很好。一会走到了,你就能看见了。”

说话间,他们便到了寨口。

一行人沿着被脚步打磨了千年的石阶缓步而上,进入寨子里面。晏兮看着这里的一花一木,强烈的感受到一个词,秩序。

乌蛮寨子依山傍水而建,寨子里面规划了道路,路上铺细砂和石子,非常g净。这里的房屋全部使用青竹制成,高两层。下层多置杂物或畜养家畜,上层才是人居,即能防cha0,也能一定程度限制蛇或野兽的入侵。

而且因为越发靠近镇南木的原因,这里的虫子也少了许多。就算零星看得到昆虫,叫起来的声音也b森林里的小的多。

晏兮住了一辈子的世外桃源,可到了此处,仍觉得这里值得称上一句世外桃源了。

寨子里不常来人,中原人和塞外人更是少见。

他们一行人从寨子中穿过,不知不觉间后面便尾随了一大群乌蛮人,等到了朗香居所前面的时,全寨的族人基本都到齐了。

阿廖木冲着竹屋喊了句苗话,晏兮因为朗香和墨茗的缘故,听得懂些许,依稀知道是“人到了”的意思。

竹屋里面应了一句响亮的苗话,接着房门被一脚踹开。

一个nv子站在竹屋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晏兮一行人。

她身穿对襟束腰短褂,下身着一件yan丽的黑底花绣裙,黑纹扎染的绑腿紧紧裹在腿肚上,jgg有力。头上盘了一对状如牛角的发髻,用各se银饰固定了,在yan光下面熠熠生辉。

不过最显眼的依然是她的相貌,青se的眼眸,青se的嘴唇,青se的指甲。不同于常人的病态容貌,却因这人的霸道气质透出一种奇异的活力,让人移不开眼睛。

“来就来!还带了歹人来!”她说完,折身便ch0u了墙上的刀,大吼一声劈砍下来。

赫哲护着晏兮后退一步,穆沙佩佩立刻从腰后ch0u了双刀迎战上去!

“锵!”一声,两方兵器撞在一起。

朗香大骂:“贼崽子!还敢来!”

语罢,手上发力,压得穆沙佩佩瞬间矮下一截。

穆沙佩佩被骂,心有不甘地大吼一句:“我就是来了!有本事你砍si我啊!”

他顺着朗香的力道,把压在双刀上的利刃扬手推了出去。朗香的刀自然不b上穆沙佩佩手里那一对jg钢制得,竟生生被劈出了两个尖锐的口子。

朗香用苗语骂了句什么,随手就扔了刀。她伸手在腰间一捞,折身又战了上去。穆沙佩佩早先挨过一次教训,现下看见朗香动作急忙便闪。

但朗香出手极快,只听“啪”一声脆响,穆沙佩佩脸上瞬间多出一条红红的血道子。

原来,朗香腰里缠的,乃是一条牛皮制的长鞭。

晏兮长叹一声,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欢迎我吗?”

“臭小子!当年我拐你下山你不走,现在倒好——哼!”朗香“唰”一声收了皮鞭,走到晏兮面前抱了个满怀:“都长得跟我一样高了,却还是一副的赖猫样。”

“是啊,我哪有鬼主你jg神。”晏兮打趣完朗香,问她:“谷里来过人没?”

“你说呢?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刚进寨子就能碰上阿廖木?这个寨子里能说汉话的半只手都数的过来,全被我派到北边等你去了。”朗香双手抱怀白了晏兮一眼,说:“墨茗那只野猴子,说的你跟飞走了一样,玄乎的很。还有那个大个子,一天到晚绕着寨子转,魔障了一样。”

“笔威也来了?”晏兮脸se一变,急忙问道:“他们在哪呢?”

“都不在。”朗香一摆手:“他们早就来这了,等了你一星期都不见人影,你走的可够慢的啊。那个大个子等烦了,早四天前就离开了,好像是往北寻你去了。至于墨茗嘛,我还真不知道这家伙去哪了。”

“不知道去哪了是什么意思?”晏兮急道:“她一个nv孩子家的——”

“哈哈哈哈哈……”朗香弯腰大笑:“nv孩子家的?那是因为你从没见过她回寨子时的样子!等她回来啊,保管你认都认不出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她啊,回披沙老寨附近了,说是要搬救兵去。”

“救兵?”

“你来的路上没听那些中原人说吗?”朗香苦笑:“我们要打仗了。”

村民里好像有听懂打仗这句话的,很快一堆人便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讨论起来。朗香一ch0u鞭子,用苗语大声讲了几句什么,村民们这才散了。

晏兮无奈道:“你凶他们做什么?”

朗香拿鞭子挠挠头皮浑不在意地说:“我哪里凶他们,我让他们去c练而已,就要打仗了啊。”

晏兮只能感慨:“你讲苗语的语气可真是跟墨茗完全不一样。”

朗香听了大笑起来,她揽着晏兮的肩,带他往自己住的小楼走去。

“等一下。”晏兮挣脱了朗香,问她:“我这两个朋友怎么办?”

“朋友?”朗香不冷不热地撇了一眼,说道:“他们ai去哪去哪。”

“不行。”晏兮正se道:“给他们安排个地方住。”

“他们动我镇南木,我凭什么让他们住下?!”朗香指着赫哲与穆沙佩佩,愤怒道:“我肯让他们进寨子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他们当我乌蛮是什么了?!”

“你——”

“上次是我们莽撞,朗香姑娘生气也是应该的。”赫哲一把拉住晏兮,不让他再说下去:“林子里面不是没有住过,现下还有些行头,我和佩佩无妨,两位不必吵了。”

“不!你别cha嘴。”晏兮一把挣开赫哲,一字一句对朗香道:“给他们安排个地方住下,药王的话,乌蛮是不打算再听了么?”

朗香被晏兮气的直喘气,两方僵持了一阵,朗香扭头冲阿廖木怒吼一声:“按他说的做!晏兮你个臭小子!给我过来!”

赫哲看着朗香推r0u着晏兮往自己住的地方去了,直到穆沙佩佩招呼了一声,他才回神来,跟上阿廖木的步伐。

“你小子胳膊快拐天上去了!”朗香气呼呼地把人往房间里一推,随后一指地上草编的蒲团说:“坐那去。”

晏兮依言坐了,朗香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道:“自己说说吧。”

晏兮看着朗香笑道:“怎么一副审讯的口气,我不说你是不是就要给我上刑了?”

朗香听他这话,横七叉八的往地上一坐,挑了挑下巴,道:“别给我玩这些弯弯绕。我知道他们想要镇南木,你带着他们来了,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说吧,我到要看看你怎么说服我,让我心甘情愿地把镇南木给他们双手奉上。”

晏兮笑着摇摇头,慢吞吞地拎了桌上的壶,倒了半盏水去涮杯子。他洗去一层浮灰,这才又拎了壶注满,端起来抿了一口。

明明只是一杯白水,却被他浅酌慢品,生生喝出了茶的味道。

原本气焰极盛的朗香,被他这一套的动作y是磨去了八分脾气。她斜眼看着晏兮,外强中g地一拍桌子,道:“有话直说!你小子少给我装神弄鬼,到底想g嘛!”

“不g嘛。”晏兮白了朗香一眼,道:“我哪能说得动你?”

“那你——”朗香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着,看着晏兮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疑惑。她努努嘴,又挺直了腰才道:“我才不信你。”

说完,她又恶狠狠地送上纸鸢常骂晏兮的一句词:“你油嘴滑舌的!”

“冤枉。”晏兮无辜地眨眨眼:“我这次真不是来当说客的。我只是觉得,你把他们留下了,这事就或许还有转机吧。”

朗香听到这话,立刻怒目而视道:“那是因为你搬出药王谷来压我!”

“是。”晏兮淡淡地开了口:“药王谷是面子重,可是再重,也没有到可以触犯底线的程度。最后开口留人的,是你。而我,最多也就只能帮他们到这里了吧。”

“就到这里?你——你什么意思?我以为——”朗香憋了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以为你会拿下一任碧血皿的事情来压我。”

晏兮哑然失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这里是寨子的边缘,从窗户里看出去,青翠小楼、花草道路皆收眼底。围在一起绣花的妇人,拖着柴刀棍bang练得有模有样的壮汉,甚至还看得见被阿廖木带到村子另一头的赫哲他们。

晏兮感慨道:“这玲珑地界终究是你的,我是药王,又不是鬼主。或许我可以带着你不喜欢的人来叨扰几日,但我又有什么权利来夺你们的神物呢?”

他说完,转头看向朗香,微微一笑:“己所不yu,勿施于人。这件事上,我不会再向你开一次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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