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你别催了。」锦衣公子微露不耐:「咱们多处一会儿不好吗?——我舍不得你。」
田婀娜听说那二郎舍不下自己,笑生双靥,神情甘美欢喜,旋又意识离别无可避免似地,眼眸一黯,拉起情郎的手凑近檀口亲了亲,低眸不语。
她笑时秋波盈盈,娇俏动人;愁时玉容幽怨,我见犹怜,一变一种风情,教严世斌又心痒又心软。再见她亲吻自己的手,心潮更是澎湃——这可不只是个美貌少女,还是天香阁的头牌,受京师多少王孙公子追捧,却深深贴恋依附他严世斌一人。一股骄傲感动在他胸臆间油然而生。
「婀娜……」他低呼,将田婀娜揽进怀里,紧紧拥抱。
两人静默相依一会儿,田婀娜终于推开他。
「二郎,你才学满腹,前程不可限量,兼且家中高堂期许殷切,不该耽溺于儿女情长之中。请君勿以我为念,回乡苦读,来日进取功名,蟾宫……」
「我不怕功名两字无,」严世斌打岔,执起田婀娜双手,「只怕姻缘一世虚。」
田婀娜秋波盈盈倾注情郎脸上,神色怅然缠绵,随即打起二十四分精神,轻启檀口,曼啭娇喉。
「今日个生离别,比看死别离情更切。愿你此去,早寻佳配,休为我这数年间露柳风花,数年间露柳风花,误了你那一生的,一生的锦香绣月。」
美妙的音律落入严世斌耳底,令他且喜且疑。
喜的是他方才那句「我不怕功名两字无,只怕姻缘一世虚。」,出自戏曲《娇红记》,田婀娜立时便能引用同出戏目唱词与之应对,可知其博学强记,心性聪慧。她嗓音如新莺出谷,低回婉转,加以倾尽心力演唱,歌声神态情真意切,处处动心;到了收声,那余音袅袅仿佛还回荡耳畔,当真能绕梁三日。
这般才貌双全的佳人,与他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想到此处,严世斌倍感自身幸运。
疑的是,他明明对田婀娜再三重申非卿不娶的意思,田婀娜引用的唱词却劝他「早寻佳配」。
「婀娜,除了你,无人是我佳配。」严世斌郑重道:「我谁都不要,隻愿与你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严世斌接着要再设誓一番,不防寝间外头爆出「哈啾」一声大喷喋。
领了赵野进房的小丫鬟以袖掩鼻,为打扰主子和恩客倾谈行礼赔罪。
严世斌的心思却一早由小丫鬟那儿溜到她身后的男人身上,竖起警戒——那个男人身材高挑,相貌极俊,仅凭皮相便足以成为任何男人的情场劲敌,现下他还进了自己心上人的闺房,不可不防。
「你是谁?」他质问,声气尖锐。
田婀娜一旁介绍:「他叫赵野,是我青梅竹马。」
赵野浅笑接口:「我和婀娜老相识了。」
严世斌即将离京回乡,不知何时回到心上人身旁,闻说赵野与田婀娜乃青梅竹马,幷直呼其名字,态度亲昵,便一缕酸气衝上脑门。
「既然相识久,这时节在婀娜等同夜深时分,正该她歇息的时候,为什么上门打扰?」
赵野淡淡道:「我应婀娜邀约前来,何来打扰之说?就算我不来,公子不一样让她这时无法歇息?」
「你能跟我相提幷论吗?」严世斌没好气道:「我是婀娜的……」他忽然警惕,瞪住赵野:「婀娜叫你这时来?假设我没耽搁时间,方才便启程,岂不是我前脚才走,你后脚就上门?这时候你找她做什么?——等等,你们俩说什么老相识,该不会其实是老相好?」
田婀娜面色一变,两行眼泪啪哒啪哒落下粉腮。
「婀娜,别哭。」严世斌慌了手脚,田婀娜对着他向来语笑嫣然,纵然近日为分别在即愀然不乐,到底强颜欢笑,当面泪眼婆娑可是头一遭。
「二郎说什么恩爱两不疑,转眼便猜疑我水性杨花。」田婀娜咬唇,扭头吩咐赵野:「小野哥哥,你将它取来。」
赵野把肩上包袱就近搁在厅内下首茶几上,解开来,里头几卷画,他取出其中一卷玛瑙轴头的画卷,交给小丫鬟,小丫鬟进寝间,呈给田婀娜。
田婀娜在严世此面前将卷轴抖开,却是她的一幅小像。画中的田婀娜相貌清纯秀美,水眸湛然有神,眉目之间含情脉脉,带一缕忧伤凝睇画外。那神态模样,与真人丝毫不差,竟像田婀娜缩小了活在纸上一般。无论正面看、侧面看,画中人都向着观画者转盼秋波,更与活人无异。
田婀娜含泪道:「今日与二郎一别,不知何日能相见,我请小野哥哥画像,让二郎随身带去,留作念想。请他来,是让他送画。」
严世斌干咳一声,「京师画师甚多,你为何不另请高明,避瓜田李下之嫌?青梅竹马这层关係原就容易令人起疑。」
「若请旁的画师,必要真人对面描绘,我俩相对时日过一刻少一刻,哪有工夫拨给閒杂人等?小野哥哥自幼与我相熟,画艺超群,过目即可成画,交托他画像,恰好两全其美。小野哥哥的画一幅难求,他还是看在老交情的份上,特地抽空接下这椿委托。我一番苦心为咱们着想,你反倒……不识好人心。」田婀娜咬咬牙,便要撕扯小像。
严世斌赶忙夺过小像,认错不迭,又道:「你一个劲儿催我走,又劝我另谋佳配,紧接着赵野,不,小野哥现身你院里,所以我……」
「所以你猜忌我三心两意,背着你跟旁的男人搞七拈三?」田婀娜垂泪道:「二郎,你让我失望。」
严世斌连连打躬作揖,「婀娜,你别气,原谅我。」
「那么你即刻动身回乡。」田婀娜道。
「婀娜,为什么你总要我走?」严世斌皱眉,「我盘缠虽花得七七八八,终究还剩余千两雪花银,用作缠头、夜度资,尽够好一段时日开销。」
「二郎,我不愿与你共度一段时日。」田婀娜正色道:「我想与你白头到老。」
顿了顿,她解释:「二郎,你虽许诺娶我为正妻,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前途无量,而我……残花败柳之身,幷非良配,你严家又门风严谨,只怕让我以妾的身份进门都不能够,故而为了你好,我忍痛劝你另寻佳配,以免耽误终身大事。可天无绝人之路,咱俩要长相厮守,幷非没有法子:倘使你登科及第,趁着家里一团高兴,提出纳我为妾的意思,家中高堂念在你光宗耀祖的份上,兴许肯点头成全,此所以我催你回乡苦读。你若净留恋眼前风花雪月,迟迟不去,何时能带我脱出这肮脏地方,真正天长地久?」
严世斌见田婀娜替他两人认真做长远打算,用心良苦,反思自己,思虑轻浮浅薄,竟不及一妇人,不但如此,犹然怀疑她用情不专,大为汗颜。
惭愧之余,他慨然起了奋发之意。「好,我这就回家,鐕研学问,金榜题名之日,便是迎你进门时。婀娜,你放心,即使我另娶正室,你与她亦是姐妹相称,在家里一般大小,绝无差别。」又许了若干承诺,便不再拖延,下楼偕同久候的小厮驱车离去。
田婀娜自称头疼不能见风,送至房门口便回来,往厅房上首的桌旁坐下,伏在桌上哭泣。
赵野早在桌子另一端落座,见状道:「人走了,别作戏了。」
田婀娜听若未闻,伏桌缩成一团泣不成声,裹在雪纱衣里的身子哭得一抽一抽,像受了伤的小兽伏在凉雾里颤抖。
赵野拎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茶,啜了一口,便搁下了。「用甜井水沏茶,你真小气。」
赵野挑剔他的,田婀娜哭她的。
一会儿,小丫鬟回来报导:「姑娘,严公子的车马驶出胡同了。」
田婀娜闻言,双肘撑桌直起上身,泪痕错综的小脸翻了个老大白眼,凤仙花染得指甲红亮的小手朝小丫鬟一挥:
「取冰水给我敷眼,晚间还要见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