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
“这是我们大陈子民的头颅!”
“难道我们大陈子民的命就比那些北蛮更贱吗?就活该当奴隶?”
陆明呦揪着陆安然的后领,逼她跪在地上,看清楚那颗早已成为森森白骨的头颅,额头处的多处凹陷,证明头颅主人生前遭受了极大折磨。
陆安然是她的妹妹,但比她更健康,使劲挣扎之下,将陆明呦推倒在地,面对如此柔弱的姐姐,她却吓得连连后退,满脸泪痕,崩溃道:“你只是想当皇帝,你都被十四姐赶到北幽了,你还没放弃你的皇帝梦!”
“天下逐鹿,我又怎会例外?”
陆明呦重新站起来,目光失望地看着这个妹妹,一步一步向她走去,然后在陆安然近乎惊恐的目光下。
一把握住了陆安然的手!
篝火燃烧。
光线并不算明亮,但仍能看得出来,姐妹俩的手,手心手背都是一样的柔嫩白皙,指如削葱根,不同的是,陆明呦的手沾满了血,隐隐的血腥气钻入鼻腔。
一想到陆明呦手上的血是谁的,陆安然几乎要吐出来。
“他那么爱你,他甚至愿意娶你当正妻,你却杀了他,你为了你的皇位,杀了他!”陆安然再次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她一直以为十七姐之前争皇位,是鬼迷了心窍,直到刚刚眼睁睁看见十七姐当众砍掉了奇勒的头颅,她才明白——
陆明呦无可救药了!
“不会有人再像奇勒那样爱你了,你太狠毒了,你怎么会是我的姐姐?”陆安然视线都被泪水模糊,拼命摇头,悔恨道:“我不该救你的,十四姐说的是对的,你根本就不知悔改!”
“多漂亮的手啊。”
陆明呦好像完全不在意她这个妹妹在说什么,只是死死攥住她的手,目光欣赏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语气陡然一变,视线猛地转向陆安然,盯着这个妹妹,严厉道:“可是没有权力,你以为种地耕田的不是你?你以为刺绣洗衣的不是你?你以为沦为男人的泄欲繁衍工具的不是你?”
“看看这颗头颅吧!”
“奇勒爱你,奇勒爱我,奇勒怎么不爱这颗头颅的主人呢?因为这是我大陈的子民,因为这个倒霉催的不知道为什么沦为了奴隶!”
陆明呦松开了陆安然的手,却反手拾起那颗白骨头颅,扔进了陆安然的怀里。
“啊啊啊!”
陆安然坐在地上疯狂倒退着缩在了角落里,抱着头惨叫。
陆明呦吐出一口气,看着陆安然,问道:“如果不是我恰好会他们的语言,如果不是我带着你伪装成他们年幼时走失的族人,如果你是奴隶,如果我是奴隶,他还会爱我们哪一个?”
陆安然快要被眼前的那颗白骨头颅吓疯了,使劲地蹬着脚,哀求哭嚎:“把它拿走,十七姐,我求求你把它拿走!”
“你在怕什么,安然?”
陆明呦摇摇头,走过去,再次将那颗白骨拿起来,甚至直接抱在怀里观看,道:“这是我大陈不幸被掳的子民,你是大陈的公主,我是大陈的皇帝,我们才是一起的啊。”
她将那颗白骨人头举起,似透过白骨空洞的眼窝,看到了一个子民生前的样子。
“别怕,我会带你回到大陈的。你不再是奴隶了。”陆明呦眉目严肃地说道。
陆安然泪水潸然而下:“十七姐,你真的是疯了。”
奇勒一死。
陆明呦解放了那些中原奴隶后,仗着她自己研制的炮火之利,直接带着他们反杀,一夜之间,死伤无数。
很好。
她又有兵权和人马了。
两次被姐姐赶出皇宫,她不服,她还要打回去!
陆安然哭得死去活来,一病不起。
在她之前,生病一向是陆明呦的特权。
这个多情多泪的妹妹,陆明呦一开始没打算管,她预备着把陆安然塞进马车,派个可靠的人直接驾车去皇城,然后把陆安然扔下就走,十四姐不会不管。
问题是没有可靠的人。
她原来的部下,精英全折了,没折的也没跟着她,而她现在的部下,都是她解救出来的奴隶。
奴隶经历只是代表被奴役过,不代表善良,更不代表忠心。
更不代表,这群奴隶被解救后,不想称王称霸,去奴役其他人。
陆明呦是他们的恩人。
恩人而已,不足以让他们跟随臣服,但是陆明呦会搓炸弹,不仅会搓炸弹,而且是真真正正的皇家公主,先皇的遗诏里也明明白白说了皇位给她这个十七公主,她也堂堂正正地当过几年皇帝,坐过几年龙椅,只不过现在被另一位十四公主陆若辰赶出皇宫了而已。
她还会夺回皇位的。
从龙之功。
将来封侯拜相,然后绵延子孙。
陆明呦一手炸弹,一手大饼,她的血脉,她的能力,她的身世,她的威严,她的恩泽,她的手段,保证了手下对她言听计从。
陆安然不行。
且不说天下大乱,一路艰险,单说陆安然那个哭法,那个漂亮脸蛋,无论派谁护送这个柔弱又美丽的妹妹,陆明呦都不放心。
不放心,又不能杀,只能养。
养得陆明呦心烦气躁。
这里不是繁华富丽的皇城,是寒刀霜剑的北幽,手底下也没有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的厨子,别说那些精致小巧的点心了,就连炒菜都没有!
有菜喝菜粥,有肉喝肉粥。
毕竟争天下打仗呢,有口吃的就不错了,陆明呦自己也不例外。
陆安然却宁可饿吐了,都不肯吃那些“粗鄙陋食”。
为了这个花骨朵托生的妹妹。
陆明呦每日除了搓炸弹,画大饼,打打杀杀外,还得去厨房猫一会儿,专门给陆安然一个人做吃食。
她不是闲得慌。
事实上她很忙。
她不仅很忙,她还中了毒。
一次在厨房里陆安然蒸点心时,毒素发作,陆明呦快速吃完能够压制的丹药,还是觉得浑身疼,疼痛中,点心熟了,她咬牙忍着,先把点心拿了出来。
母妃给了她生命,父皇给了她皇位。
她尚且没孝顺过这两位中的任何一个,现在她为个从前没什么情谊的妹妹,毒素发作了还要蒸点心。
她犯哪门子贱呢?
爱吃不吃!
陆明呦在决定她绝对不再给陆安然单独开小灶的当天,遇到了陆奇英。
那个,她以为早就死在沙场上的三哥。
之前她对陆安然的一切忍让,突然之间想明白了原由,并不是她犯贱,而是她在还债,她亦仗着妹妹的身份逞过凶。
幸好没把陆安然送回去。
要是没有陆安然,谁在三哥那揭穿她的真面目呢?
“疯子!”
陆安然见了她就要哭骂,坐在床上,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哭,揪着被子哭,抽抽噎噎,跟朵清晨含着露水的花骨朵一样。
陆明呦当然不疯。
不仅不疯,她还很清醒,短期打仗她必赢,长期打仗十四姐必赢。
因为长期打仗十四姐必赢,所以短期打仗她必赢这句话像自己给自己挽尊,也因为她自知迟早要输、迟早要死,所以她不能让陆奇英留在她身边。
她怎么会是疯子?
疯子会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死路吗?
她就知道。
她还会哄别人跟她一起死,越多越好。
但是她得把陆奇英推出去。
“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三哥,他原来没死。”
陆明呦开口,声音之柔和轻灵,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长久地扔炸弹,然后扯嗓子喊,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声音。
陆安然也有些惊讶,抹了抹泪,顶着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手下又有人可用了,我离皇位又近了一步。”陆明呦掐着柔和的声音,眼神却偏执地盯着半空中,好像看到了她的皇位。
怪尴尬的。
她真不是疯子,她也没打算让陆奇英替她再上战场厮杀,甚至于,她并不想和陆奇英多相处。
这么多兄弟姐妹都跟她撕破脸了,只剩一个死而复生的三哥还以为她是从前的十七妹妹,她还是给三哥留个好印象吧。
所以她不能自爆。
得是别人背着她,向陆奇英拆穿她的真面目,然后她装作不知道,然后陆奇英带着陆安然去投奔十四姐。
到了十四姐那,陆奇英更明白她做过什么。
不过无所谓。
她那时候大概已经死了。
“你、你想哄三哥再替你去死?”陆安然这次怒了,含着泪,掀了被子,然而她到底与陆明呦不同,她是真真正正的柔弱软妹,掀了被子后,也就是继续躺在床上,哭道:“你怎么这么没人性?父皇在时,就三哥对你最好了!”
对啊。
所以我的小妹妹,你尽管去告状吧。
陆奇英不擅长调解两个妹妹之间的纷争。
陆安然哭得梨花带雨,诬赖十七丧心病狂,无恶不作,拉着他的手,眸中凝泪,哀求道:“三哥,你别被她骗了。”
他不知道十七怎么会跟安然闹矛盾了?
两个对他来说,都是柔弱的妹妹。
“好。”
陆奇英答应下来,给陆安然擦了擦眼泪,安抚道:“你先去休息,三哥去问问,问问她怎么欺负你了。”
“她没欺负我!”
陆安然有些急,她纵然不算绝顶聪明,但也听得出来陆奇英这是在哄小孩呢!
她不是小孩。
十七姐姐也没欺负她。
陆安然不知道陆明呦为什么这么做,也无法准确形容出来,最后只能急道:“她是疯子,她杀了很多很多人,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
“我信啊。”
陆奇英看着这个妹妹,微微睁大眼睛,语气温柔:“所以三哥要去问问她,怎么回事。”
还是哄小孩的语气。
陆安然真是绝望了,喃喃道:“三哥,你会被她骗死的。”
就像奇勒那样,就像无数人那样。
她没法把她所见到的一切清清楚楚地陈列在陆奇英面前,所以她急,她哭得梨花带雨,被陆奇英推回房间休息时,满心绝望。
陆奇英去见十七。
陆安然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无非是两个小女孩之间闹别扭,一个跑来跟他说另一个的坏话。
“陛下正在休息!”
几个侍卫拦住他的去路,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审视。
这群男男女女都是被十七解救出来的奴隶,本来就是中原人,十七又是中原皇帝,还亲自救了他们,并替他们复仇,砍下了奴役他们的异族首领的头颅,所以他们当然对十七顶礼膜拜。
陆奇英之前也同情这些人被抢来当奴隶。
现在却略感烦躁。
十七尚在皇宫当皇帝的时候,他进出寝殿都无人阻拦,现在还没夺回皇宫呢,哪来这么大的规矩?
“那你去通报吧。”
陆奇英不想多起纷争,忍了,冷着脸道。
侍卫却一点进去通报的意思都没有,重复道:“陛下正在休息!”
他们中有的被掳去当奴隶时的年龄太小,对中原话反而不熟悉。
所以陆奇英怀疑他们并没听明白话。
他懒得再说。
撞开几个侍卫,他径直往房间里走,结果那几个侍卫居然对他拔刀相向,其中一个大概是见真拦不住他,先他一步,快速跑进了内室,跪在门口禀告:“陛下。”
“出去!”
十七的声音锐然严厉,又带着一丝他从前没听过的哑。
她感冒了?
陆奇英心中刚浮起这个念头。
那个去禀告的侍卫已得了令,对其他几个侍卫做了个手势,一群人后退着离开。
“三哥。”
十七在他将要踏进内室时,先一步跑了出来,急急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奇英见她发丝缭乱,伸手替她捋了捋,担忧道:“你病了?”
“咳咳!”
陆明呦借坡下驴,假装咳了几声,可怜兮兮道:“有点,所以想睡觉。”
陆奇英把她往内室推,道:“那你再睡会儿去。”
“不了不了!”
陆明呦哪敢让他进去,攥住陆奇英的手,边往外走,边说道:“我正好也醒了,屋子里熏了药,三哥你还是别进去了,我想出去吹吹风。”
陆奇英见她脸颊泛红,劝道:“白天少睡觉,晚上睡不着了更难受。”
“嗯嗯。”
陆明呦随口应付。
陆奇英见她刚才还脸色红润,现在吹了风,脸色又苍白起来,本就是单薄的身形,现在更显得气血不足,于是一时间迟疑要不要这时候跟她说安然的事。
毕竟几年未见,叙旧还没来得及叙几句,提起她把安然惹哭,总显得像在质问她。
他不知道的是——
陆明呦此时也在想陆安然。
说没说?陆安然到底说没说她这些年做了什么?怎么三哥还是一副老样子,难道陆安然没说?不可能吧,那两人凑在一起能说什么话?
莫非、莫非妹妹被她的厨艺感动了,舍不得离开她了?
陆明呦知道这不可能,但一想到这个可能,心中也如天崩地裂般痛苦。
她十分想把这两个人打包送去十四姐那。
陆安然对她来说没用,除了能逼迫她锻炼厨艺。
陆奇英对她来说是,唉。
“三哥。”
陆明呦心有千千语,恨不得坦白,然而绝不能坦白,真让她坦白,她也没什么可说的,导致这声三哥叫的并不轻松。
陆奇英却没听出来,还在想着要不要把安然哭了的事跟十七说一下,随口答应道:“在。”
这是隔了几年时光,他又回到她身边的在。
“我想去看枫叶。”
陆明呦鬼使神差般说道,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山顶寺庙里那棵枫王,大片大片的红色枫叶,和天边的火烧云连在一起,简直像长到了天上,当时陆奇英还给她摘枫叶,两人约定了来年再去看枫叶。
可惜来年她就当皇帝了。
一切都被打乱。
陆奇英也想起了那一年的枫叶,他全然不解陆明呦的心思,开朗地笑道:“好啊,回头你跟十四妹妹的矛盾解决了,三哥干脆带你在那个寺庙里住一段时间。”
十四是妹妹,十七是妹妹,陆安然也是妹妹。
他什么都不懂,他以为是几个妹妹争衣服的那种矛盾呢。
这里是北幽,风大雪大,刮得人脸疼。
此处苦寒,她不喜欢,但会不会成为她的埋骨之所,也未可知。
陆明呦叹了一口气。
“你最近怎么总叹气?”陆奇英敏锐地听到她并不明显的叹气声。
陆明呦没什么可说的,重要的事都没法说,她只能挑拣些不重要的事来说,伸手去捏陆奇英鬓角的几根白发,道:“我帮你拔了吧?”
陆奇英才比她大七岁,也就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居然生了白发。
他们的父皇保养得好,到死都没生过白发,当然也可能是私底下偷偷焗油了,她备受忽视,所以也不知道父皇到底是有保养秘方还是焗油秘方。
“不拔。”
陆奇英看得开,满眼希望,道:“慢慢长,几年后还能黑回去。”
陆明呦收回手,默然未语,她并不去想几年后的事。
“如果我真得罪了十四姐呢。”她见陆奇英的心像是飞在天上,于是忍不住想把他往下拽拽,也免得以后真相大白时,他摔得太疼。
陆奇英诧异地看向她,口气笃定:“你能做出什么坏事?再得罪又能怎么得罪?她要是非跟你过不去,就是她小心眼了。”
十四妹妹全名陆若辰,光艳照人,力大无比,能上战场杀敌,不仅母族势力强盛,而且备受父皇宠爱,其他十几个公主加起来受到的关注,都不如她的一个零头。
十七有什么?
跟他一样生母早逝,去神山读书是他送过去的,封地也是他帮忙求下来的,就连身体都不好。
十七能怎么着十四?
“你别怕。大不了三哥带你回封地住,她又不是什么极恶的人,不会对亲哥哥亲妹妹下手的。”陆奇英摸了摸十七的头,宽慰道。
陆明呦又想叹气,忍住了。
“陛下!”
侍卫过来通报,跪下来,语气慌张道:“公主割腕自尽。”
陆奇英听到公主两个字,想到的总还是十七,尽管十七就在他身边,他还是吓了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陆安然。
陆明呦也吓了一跳,来不及回复,直接迈着步子往陆安然住的地方冲去。
抢救及时。
当然关键是陆安然割的姿势不对,力气也不大,被发现得也快,立刻给她包扎上了,她晕过去,是因为本身就有点晕血。
陆明呦坐在床边,听到大夫说的没什么大碍后,松了口气。
她杀人,群杀点杀都有,群杀也不是乱杀,争夺天下吗,哪个逐鹿的人手掌心是干干净净,不染鲜血的?就算是明知道必输,也得最后一搏。
成王败寇四个字是结果。
在真正尘埃落定之前,所有人都在博那个成王的机会。